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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储

房间里烧着地龙,很暖和。紧闭的门窗将冬日寥寥无几的阳光隔绝在外。    昏沉的空气里弥漫着药香,有点闷,有点暖,叫人收不住困意。    新来的小丫鬟阿绿将自己缩成一个小猫的形态,靠着床腿打起了盹。    然而上下眼皮才刚刚一合上,忽然便被吱呀开门的声音惊醒。    受惊的猫,弹身而起,睡意被吓得撒腿脚跑,哧溜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敛容垂首,她恭谨立于床边,石像一样纹丝不动。    不一会,果然便见外间走进来一个人,    男人,    很好看的男人,有着北方人高大压迫的气势,有着南方人俊秀精致的眉眼。    来人身上带着寒气,寒气有如实质,隔着大老远似乎都能殃及他人,叫人不由自主地全身绷紧,紧张不安。    阿绿小碎步上前,屈身行礼:“大人”。    言珏并不看她,笔直的目光落在里间的床榻上。    问:“今日如何”?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情绪,但是阿绿却觉着这样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    好听到每次听见都要恍惚一下。    阿绿抿了一下唇,谨慎回答:“并未恶化”。    言下之意,也无起色!    沉默了一瞬,言珏缓缓走向床榻。    厚底皂靴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大白天的,不知道为什么就会叫人联想到暗夜鬼魅出行。    走到榻边,言珏低头看着陷在被褥里的姚疆。    瘦骨嶙峋,毫无生气,脸色青白死灰,这样的姚疆,是他第一次见到的。    在他记忆中姚疆从小身子骨就好,生命强韧得好像高原上的野草,望风就长。    “出去”。    阿绿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赶紧躬身倒退而出,出门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    屋子中安静下来。    言珏走到窗边,将窗户开了一点缝隙,有风从缝隙间滚入,撩起鬓边的发丝扑在他白皙的面孔上,然后溜进里屋,将一室沉闷的空气淘洗一新。    窗外有腊梅树,今冬才移栽过来的,开了花,浓郁的香气随风扑进来,沁人心脾。    重伤寒的人不禁冻,言珏到底也不敢将窗户开太久,又伸手合上。    吱呀一声,风又被阻隔在外。    转身,走回塌边,他随意地在床沿坐下。    言珏瞧着姚疆,然后伸手,用手背试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白玉般的手,对比青灰的面皮,触目惊心!    额头已经不烫了,冰凉。    好似前几日的高烧已经将她生命的热度全部蒸干,剩下一副薄凉的驱壳。    若不是偶能感知脖颈上微微跳动的脉搏,言珏简直要怀疑躺在这里的是不是一具尸体。    叹了一口气,他轻声道:“你为什么不听话,将自己弄成这样”?    言语里也没有多少疑问,也没有多少责怪,也没有多少心疼。    好像只是随意在找一个话题来聊天。    他问她,当然,也没指望她能回答。    看着她灰败的脸,他想,她大约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忽然之间便觉得意兴阑珊。    他起身出去了。    ------------------------------------------------------------------------    傍晚时刻,天还没黑,陆陆续续有六七辆马车停在言府门前,马车具都寻常,没有刻意地张扬,也没有遮遮拦拦。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一一被门房小厮从侧门引入。    来者都是朝中大员,具都是丞相言珏的嫡系亲信。    从前,大臣们来丞相府还比较谨慎,跟窃贼的出洞时间差不多,总要乘着天黑摸来,毕竟朝臣最忌私下来往过密。    但是这几年行事已经无所顾忌,毕竟丞相府私立个小朝堂,早就你知我知大家知的秘密了。    天色渐晚,言珏的书房中掌了灯。    暖黄的光罩住了坐在桌案前的言珏,给他的脸侧描了一层金,显出精致而疏冷的轮廓。    他在听着众人给他汇报事务,听得......很不耐烦。    屈指缓缓扣着桌案,他目光不知怎么了就游离到了窗外:    窗外有几竿秃了的竹子,横斜地支棱着。    月色很好,银色的流光铺满了院子,清晰可以视物。    ......    见言珏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大臣们面面相觑。    左将军周静川咳嗽一声,见没能拉回言珏的目光,他尴尬地加大了力度又咳嗽了几声。    “别咳了,听到了”!    说听到了,但是目光仍然落在院子中。    周静川清了清喉咙,尴尬道:“大人,您已经十日不上朝了,现朝中无主,定安侯那一帮人也愈发放肆,他们纠结了一帮下面的臣子,在正德门前静坐三日,昨儿还听说定安侯撞了两回墙,大人您......”    “给他府上送去一百二十一条绳子”,不待周将军说完,清冷的声音兀然打断他。    周静川一愣,没明白言珏这句话什么意思。    倒是曹御史曹鑫反应迅速:定安侯府正好有人丁一百二十一,这是要吊死人家满门?    曹鑫暗中摸了一把冷汗,小心措辞道:“他们这一回倒确实颇废了一番心思,这两日正在煽动文人做文做赋,指摘太女。言说什么女主当道,古来未有,牝鸡司晨,有违祖制!大人您知道,文人的嘴堪比利刃。如今就连御史台都有很多人开始倒戈......从前陛下没有皇子,他们没的说,如今乔皇后已经诞下小皇子,这些人心思便活泛起来,前次对宣国一战更叫太女失了人心,如今易储已是大势所趋。您之前也是这意思,这两日为什么又......”。    这两日又为何突然不肯松口了?    曹鑫实在纳闷,丞相本意也是正好乘着这个机会改立储君,但是自太女回朝之后,不知为何他却连续十日称病不上朝,对易储一事闭口不谈!    同样称病的还有皇帝。    小皇子那一派系的大臣们想要越过言珏直接找皇帝商议易储一事,被挡在了正德门外,老皇帝只回了一句话:你们去问言卿吧!然后撒手不管。    大家都是政敌,问言珏?还不如多撞几回墙来的实在!    屋子里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夜色已深,有风吹过,摇动着瘦弱的竹子,晃动了一地斑驳的影子。    盯着那几杆秃竹,言珏他微微出神,忽然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到姚疆的情景。    是在皇宫北四宫那一带,不常有人去。    他找了很久才从一个角落里找到她。    她八岁,都还不会说话。身子骨瘦小,身上的衣服脏而旧。    唯一干净的是那一双眼睛,映着天空的蓝,闪着琉璃一般的光彩!    彼时她微微仰着脖子,用那双令人惊叹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那模样实在叫他喜欢,只一眼,他便决定扶她为储君。    然后他跟她说话,刚开口,她便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逃跑了    ......    虽然已经过了这些年,但是他的记忆向来很好。好到,现在回想一下甚至能忆起她穿的破袍子上绣的梅花是什么样式的。    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上细密的阴影,言珏伸出手指揉揉眉心,疲倦道:“且再等两日”。    最多不过这两日,    如果她死了,他至少让她以一个尊贵的身份死去!    凌晨下了雪,很大,不多时就将小院铺上了一张雪白的毯子。    五更天言珏便起了,多年来已经形成习惯,习惯了每日案头堆积着永远处理不完的折子。尤其郎国刚刚经历了一场几乎覆国的战争,后续事务尤其繁多。    说郎国这一场战争几乎覆国,倒不是说宣国军队会覆灭郎国。    这个从战争的一开始就决定了。    宣国统军而来的不过是个皇子,不可能带着覆灭一个国家的任务而来,一个颇有作为的皇帝不会让他的皇子立这样的功劳,尤其这个皇子还不是储君的首选,而皇子自己也不敢立如此功劳。    事实上任何一个国家要想覆灭另一个国家都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更何况宣国国内储位之争也正当激烈。    说这场战争几乎覆灭郎国,恭维的倒是郎国自家生产的野心家。    如今的郎国朝堂正处于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的阶段。    而地方,门阀众多,私军林立,朝廷对其约束力几乎可以不计。    所谓亡国之兆大抵如是。    从来内乱和外患相辅相成,这次对宣国的战争到底刺激了多少不安分的心,多少人想要乘火打劫从中渔利。    言珏心中大概有数,正因如此,甚感惊心!    当初对宣国的战争刚开了个头,言珏便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如果当时他放任战争再持续得久一些,那么这个国家必将分崩离析。所以,哪怕同意割让江南九州,他也必须尽快平息这场战争,哪怕牺牲姚疆,他也必须尽快平息这场战争。    虽然不甘,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收拾山河的时候,攘外必先安内,将来他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手指缓缓扣着桌案,言珏凝眉仔细斟酌。    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野心家蠢蠢欲动的谋反之心狠狠地掐死,不留余地!    逆臣,国家有一个就够了,不需要更多!    护卫赵亭推门进来的时候见言珏正伏案全神处理公务。    他一愣,犹豫了着,不知道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什么事”?正在赵亭愣神的片刻,言珏询问。    说话间他却并未抬头,仍然保持伏案的姿势。    “大人”,赵亭回道:“刚刚阿绿来回禀,说殿下醒了”!    刷的一下抬起双眸,言珏有片刻的失神,他茫然地望过去,语言中少见地略带了情绪:“醒了”?    “醒了”!    言珏默然,半晌,他缓缓点头,低声道:“易储诏书可以颁下去了”。    她要是死了,他会给她一个尊贵的身份死去,但是如果她活着,他只能给她一个低微的身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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