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天要处理的折子全都处理完,下午,雪停了,言珏找了个时间去看姚疆。 彼时姚疆又睡过去了。 言珏在她房中呆了片刻便离开。 临走时嘱咐阿绿如果姚疆再醒来,就通知他。 两天之后易储诏书颁布,改立皇后所出嫡子姚玄为太子。 据说诏书颁布的当天,乔皇后抱着三岁挂着鼻涕的小太子喜极而泣。皇后的胞兄定安侯也不撞墙了,欢天喜地带着一大群人从正德门前撤退,当晚就在府中大摆宴席。 大约这一纸诏书来得太不容易,才叫人一个个都得意忘形了。 第五天,姚疆气色已经明显转好,脸上的青灰色退了大半,虽然仍然干枯苍白,但是看着不再叫人觉得心里发憷。 意识也开始慢慢清醒,渐渐能说些话,也能小口小口地抿下点流食。 但是毕竟人是从鬼门关挣扎一趟回来的,元气损伤太厉害,一时半会也难全好。 如今的姚疆整个人已经瘦得脱形,不大能看出原来的美人模样。 尤其明显的是深深凹下去的眼窝,将双眼凸显得愈发大......大却空,黑洞洞的,就好像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 阿绿总觉得她人回来了,但是魂却还在地府门前打转,于是日常里伺候得愈加小心,连走路都不经意地微微垫着脚尖,深怕惊着她。 那日言珏说姚疆醒来让阿绿去告知他。 但是到底太忙了,一直也没有时间来看她。 于是再来的时候,已经是姚疆醒来后的第七日。 才下了朝,朝服没有换,黑色长袍滚以绛边,金带束腰,淡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严谨的俊朗。 彼时姚疆才睡醒不久,半靠在床榻上,上半身盖着雪白的兔绒毯,毯下伸出来一只手,手腕细得像棍子,仿佛轻轻一撅就会断裂。 小丫鬟阿绿正小心地托着她的手给她换药。 姚疆的手伤得实在厉害,即便用上最好的药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样子,阿绿颇觉惋惜。 另一旁一个着浅蓝色棉衣的小丫鬟正半跪在床边一口一口地给姚疆喂粥。 两个丫鬟背对着门,所以姚疆是第一个看到言珏进来的。 她愣了一下,然后嘴角忽然绽出欣喜的笑,眼中也透出久违的神采。 “言珏”,她低声唤他,音质细而柔,微微带一点久病的沙哑。 她醒来之后一直没有见到他,所以他来了,她很高兴。 在她的印象中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言珏了! 她的日子过的浑浑噩噩,这个很久没见过到底是多久她也不知道,只模模糊糊知道自己死过一次,或者死过很多次。 她要是死了,他活着,那这个很久大概就是隔着一世的时间了。 言珏缓步走到床边,伸手摸摸姚疆的头发。 姚疆的头发如今干枯得像茅草一样,刺刺的,有点扎手,于是言珏又轻抚了几下,将她的头发抚顺。 姚疆抬头看着他,猫一样的乖顺。 言珏尤爱她这乖巧的模样! 于是微牵嘴角,笑了一下。 言珏其人不笑的时候,像廊檐结着的冰锥冷冽得叫人望而生畏,但是笑起来,眼神居然温柔得令人惊艳。 阿绿确定这是自己第一次见他笑。 见阿绿已经给姚疆换好了药,言珏从小丫鬟手中接过碗,挥手让她们俩下去了。 他坐下来,靠在床架上,将姚疆微微扶起,圈在胸前,亲自喂她。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抱在怀里只有一点微薄的分量,甚至隔着冬季厚实的衣服都能叫他察觉她后背一根一根凸起的骨头。 于是抱她的动作轻柔了许多,怕这把骨头一碰就会散架。 姚疆的胃口不太好,本来这一碗粥已经吃得不耐烦了,但是言珏喂她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吃的很认真,这是她这几天吃的最多的一次。 言珏一边喂她吃饭,一边跟她说话:“你以后就留在这里了”。 他说话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舒缓动听。有温热的气体拂过她的耳廓,有点痒。 “这里”? “丞相府,跟我在一起,但是不要出门”。 “不要出门”?姚疆疑惑。 “能回宫吗”?她问,声音细弱,像小猫爪子挠着心肺。 “不能”。 “能去打仗吗”? “不能”。 “能去找小鱼吗”? “不能”。 “能去猎豹子吗”? “不能”。 他说不能便不能,她还没学会问为什么 ...... 过了些日子,宫中传出姚疆病重的消息。 从来被废的储君,没有几个能活的,早死晚死而已,以何种方式死而已,大家心照不宣地等着某日再传来姚疆病重不治的消息。 至于是不是真的死了,没有多少人在乎,在乎的只是郎国储位旁边不能再有姚疆这个名字。 养在丞相府的姚疆病好的很慢,在这个严寒的冬季里反反复复,但是等到开春也终究能下床走动了。 在小院的腊梅开到最繁盛的时候,言珏给姚疆送来两只花斑猎豹,养在铁笼子里头。 性子很温顺。 姚疆喜欢它们的叫声。 但是两只豹子都懒,很少开口,有时候姚疆就在笼子外头等着,一等一天,就为了听那一声喵喵呜呜的叫唤。 伺候在这个小院的丫鬟下人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豹子,起初都很兴奋,围着笼子叽叽喳喳能乐上一天。 这样日复一日,久了,别说小丫鬟了,就连最下等的洒扫仆妇们路过笼子时都懒得再抬头望一眼了。 于是这个冬季也便这么过去了。 “阿绿”,这一天,本来正在笼子前看豹子出神的姚疆不知为何突发奇想:“我想要一把刀”。 “这个......”阿绿为难,丞相吩咐过不让她碰任何带刃的东西。 “刀乃大凶之器,姑娘您还在病中,接触此等凶物只怕于病情不利......” 接触到姚疆茫然的目光,阿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很显然姚疆完全没听懂! 踟蹰了一下,阿绿还是决定言简意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道:“这个刀,咱还是不要了吧”! 姚疆看着阿绿,幽幽的目光叫阿绿有点手足无措。 过了好半晌,姚疆才默默地转过头去,不再提要刀子了。 只是举起两只手, 两只疤痕满布的手, 举到眼前,出神地望着, 总是觉得手里太空了!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意兴阑珊,便要起身回房间。 然而,就在此刻,突然一个娇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要刀,你就给她一把嘛”! 还没等阿绿等人回过神,紧接着一阵利刃破空的声音从背后呼啸而来,直奔姚疆的背心。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听风辨位,姚疆本能地矮身就地一滚。 一柄黑色的战刀闪电般从她头顶擦过,劲风带起几缕发丝,然后铿锵一声,刀子击在铁笼前面的青石地面,将石块击碎。 笼子里的两只豹子惊得跳起来,躁动不安地在笼子里乱窜,呜呜地低吼出声! 小院中忽然静了一瞬,那一瞬,似乎连早春的寒风都止歇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将阿绿等人肝胆震碎。 众人缓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一个个茫然地回首望去,不知何时身后居然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披一身雪白的狐裘大氅,并着瓷实的肌肤,远远便能叫人眼前一亮,恍惚便觉有神仙妃子光临小院。 早春犹自严寒的晨风中,女子向众人走来,步伐不紧不慢极具韵味,厚重的衣裳也遮不住走路摇摆的水蛇腰。 然而,相比较那娇媚的声音,款款动人的腰肢,近了才发现,该女子的眉目倒是生得淡了些,纤眉细目,琼鼻薄唇,不像北国人,倒似从水乡走来的女子。 “她要刀,你为什么不给她”?女子轻启朱唇,语意天然带笑。 说完不待阿绿回答,她径直走过众人,来到姚疆身边,伸手将滚在地上犹自发愣的姚疆扶起来。 看着姚疆发傻的样子,她笑道:“听说你病得很重,现在看来身手还是挺敏捷的嘛”。 姚疆的心砰砰直跳,额头已经沁出了汗,刚刚那一刀实在凶险,只要有半分迟疑,便不能躲过去。若不是看清了眼前女子的模样,她几乎要以为出刀的人本意是要杀了她。 “怎么了”?女子掩唇一笑,然后从怀中掏出手帕给姚疆擦去额头的冷汗,“不认识姐姐了”? 当然认识,姚疆惊喜:“阿钺”! 说完,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不管是言珏还是阿钺,这些都是乍死逢生才能见到的人,不由她不欢喜。 对于眼前的女子,阿绿可能不认识,但是其他几个小丫鬟都是在丞相府久了的,没有几个不晓得。 于是赶紧上前行礼:“见过大人”。 阿绿回首看看身后的几个小丫鬟的反应,大致已经猜测到女子的身份了: 丞相言珏的心腹,钺瑰将军! 于是连忙上前一步,随着其他人一道行礼。 钺瑰将手帕收回袖子中,微微侧首,目光像两条游鱼一样从众人身上浅淡地划过,然后忽然便停留在阿绿的身上。 半眯着眼睛将阿绿上下打量了一番,钺瑰缓缓开口:“你看着眼生,叫什么名字”? “阿绿”。 “全名”? “康绿”。 “什么时候进的府”? “去岁腊月”。 钺瑰缓缓点头,心下了然,却仍忍不住问:“康鱼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姐”。 “长得怪像的”,钺瑰笑容寡淡,看不出情绪:“性子不像”。 阿绿恭谨垂首,不再言语。 钺瑰又将她瞧了一回,然后随意道:“你们下去吧,我跟她说会话”。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姚疆。 阿绿有点犹豫,姚疆在的地方是必须要有丫鬟在边上侍候的,这是丞相的吩咐。 “怎么”?钺瑰看着阿绿,似笑非笑:“好歹我也算她半个师傅,还怕我吃了她”? 阿绿躬身:“不敢,如此,阿绿便在垂花门外等候,等大人和姑娘说完话,阿绿还要侍候姑娘吃药”。 钺瑰重新审视她,刚刚才说她的性子和康鱼不像,但现在看这丫头不卑不亢的表面下隐隐强硬的态度竟又有几分相似了。 “去吧”,钺瑰一挥手,打发了众人。 彼时,姚疆已经弯腰从地上将那把黑色的战刀捡起来。 是一把好刀,刀背厚重线条流畅,光泽细润,刀锋森凉寒气逼人,以指扣击,有铿锵之声! 姚疆一捧到手上就舍不得放下了,眼珠都恨不得黏在上面。 “喜欢”?钺瑰浅笑道,“喜欢就送给你了”! 闻言,姚疆一喜,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一默。 挣扎了半晌,她还是忍痛将刀子递还给钺瑰,过了会儿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为什么不要”?钺瑰伸手捏捏姚疆脸颊,眉眼弯弯,“你怕言珏不高兴”? 见姚疆不言语,钺瑰不屑道:“姐姐我有没有教过你,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姚疆仍然低着头不吭声,钺瑰也不强求,伸手接过刀,收刀入鞘。 姚疆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直到刀鞘将最后一丝锋刃遮掩,她才生硬地将目光别开。 “我昨儿才回京,过几天还得去打仗,乘着出征前来看看你,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钺瑰摸摸姚疆的脑袋,唇角从来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 “打仗”?姚疆问。 打仗,打谁不重要,只这两个字就能挑动姚疆的神经,将她冰凉的血液一瞬间煮沸。 看着姚疆双目突然绽放出的希冀,钺瑰揉揉她的头发,笑道:“你好好养病,等着姐姐凯旋啊”。 姚疆一愣。 是了,打仗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言珏说过她已经不能再去打仗了! 像是刚刚燃起的火堆兜头被一盆凉水浇灭,姚疆眸中的火光瞬间暗淡。她垂着头沉默地听着钺瑰说话。 钺瑰本是来找言珏汇报事务的,在这里也耽搁不了多久,跟姚疆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姚疆一直目送她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 离开姚疆的小院,钺瑰直接去了言珏的书房。 前脚才刚一进门,忽然便见门后窜出一条黑影,手中的刀闪着寒光对着她劈头盖脸便斩下来。 身为武人的习惯,钺瑰几乎立刻就要拔刀,但是电光火石之间,看清了黑衣人的面貌,她生生顿住了,咬牙硬接了这一刀。 刀法精湛,没入肩膀,入肉既深,又不伤根本,这是来自言珏手下第一护卫赵亭的一刀,恰到好处地能以最痛的方式给她留下深刻记忆。 轰然似玉山倾塌,钺瑰单膝跪地,她听到刀子磨着骨头,发出咯吱的声音,疼到面容扭曲。 紧紧地咬着后槽牙,腮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 硬撑着!她有经验,猝不及防的疼痛,只要挨过去第一波就能适应了,就没那么疼了,她习惯了,不疼的! 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是靴子踏在厚实的地毯上的声音,很轻微,但是,她就是听到了。 听着这不疾不徐的步伐,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言珏从里间出来了。 于是她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果然便见言珏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微微垂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钺瑰扶着肩膀,鲜血从指缝间涌出来,湿漉漉的,有点黏。 她无所谓地对他一笑:“不是说你从来不养没用的人吗?我就试试这个没用的人能不能杀。” 说着,她点点头:“哦,原来还不能杀啊,现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