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宜官刻着竹简,望了眼远处城墙,叹了口气,“你到底怎么想的?”
“没想好。”
“我想好了。”
手一抖,竹简上被拉出长长一道痕迹,张曼成嘴角抽搐,还要啐骂,就见师宜官收拢竹简,沉声道:“你送老夫出去,老夫去向朝廷认罪。刘德然一事,乃是老夫一力促成。”
“……嗯?”
“今日朱公伟插手,想必刘德然会受些苦,明日朝廷来人,老夫猜想一二,刘公子只怕无人澄清,命不久矣……那些中常侍,老夫比你了解。没卵的人,想得与常人不同。他们要是狠起来,会弄得人断子绝孙。尤其是小皇帝那两雌雄难辨的爹娘。”
张曼成沉默片刻,不以为然道:“绝户而已……这年头多少人绝户了?不稀奇。再者,你有卵也没在用啊,怎么不生一个,突然这么正气凛然了?”
他抬手一伸,师宜官急忙拍掉,抬掌封死张曼成偷袭裆部的所有方向,“老夫的儿子便叫师吉,只是夭折罢了……再者,赵弘不是有个手下的妾侍生下孩子便死了嘛……那孩子,可能是老夫的。”
“……你忍气吞声这么久?老匹夫,你还真能忍啊!”
张曼成脸色一肃,师宜官摆摆手,“别气。老夫当初只以为是个娼妇,哪里知道城陷之前,那女子竟是良家,竟然还能生育……原本被抢了,老夫也无所谓。只是前几日遇到那稳婆,据说那女子是被活生生打死的,才有所怀疑。”
“那女子呢?”
“被吃了……”
张曼成没有说话,扭头望望后院,师宜官笑起来,“老夫便是想告诉你,乱世之中,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呢。”
“放屁!”
张曼成咬了咬牙,闭眼许久,才恹恹道:“我不想杀她……”
“所以韩忠提醒你很久,你也没点意见。”
“去你娘的!”
张曼成踢了师宜官一脚,忍不住,又踢了好几脚,师宜官护着脑袋、身体,等到张曼成踢累了,才张了张嘴,从里面捏出一颗牙齿,“呵呵,这牙要掉许久了,老夫一直不想承认自己老了,如今倒是被你成全了。”
“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
张曼成一把拽住师宜官的衣襟,怒目而视,那目光通红无比。
“哈哈……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是被老夫试出来了,你这脑袋,其实也在想很多东西,没有停下吧?”
师宜官嘴角带血,大笑不已,目光却有些红润,握住张曼成的手,使劲握了握,“老夫认命啦……曼成贤侄,老夫……真的认命了!”
他摇着头,望着夕阳,神色有些恍惚起来,“最聪明最懂分寸的韩忠走了。孙夏那家伙算是你们这里对老夫最好的了,老夫其实有心认他当义子,也死了,连个崽子都没留下……到得如今,你都消沉了,便是明面上消沉,老夫也受不了了。”
张曼成咬着牙,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老夫知道你们是反贼,此前见那刘正的时候,老夫虽然心里不承认,但还是想要帮你们一把,能降服他最好,不能降服,便是磨炼一番,说不定还能打磨出一块璞玉对付你们……呵,人老了,想的多,没人如同老夫这般于书法一道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天赋,这为国为民之心尚且也要让人记住……便是只记住刘正,他若成才,此前重重磨难,总能让人在史书中带上一笔。便是恶名又有何妨?”
师宜官望望席子上的一摞竹简,“这是原本的想法了。那刘正着实不错……竟能琢磨出这等直来直往的书法,只比老夫差了一些。今日他敢出来与你说这些,还答应下来招安的事情,有些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却也算懂大义……不说这大义到底对不对,能不能为朝廷接受,至少此子,老夫看着顺眼……老夫告诉你,你别以为出来一趟见你很简单,在还有反贼之嫌的时候,能得那朱儁同意——只怕功夫花得不少,许是又有一篇不亚于这两首诗歌的作品出世,还是于军中都大有裨益的……朱儁老贼,旁人都只说他有将帅之才,实则心思极其细腻,有治世之才,不容小觑,贤侄万万不可怠慢。”
那神色严肃了几分,随后捏住张曼成的手愈发用力,“还有……孙仲能信!老继能信!贾复能信!很多人都能信!但……这郭胜族人,你家中张郭氏,不能信!赵弘也罢,朱儁也罢,刘正也罢……乃至张郭氏腹中胎儿,都不重要,唯独你张曼成,老夫一定要你活!”
“你……”
张曼成痛哭流涕。
师宜官拿袖子擦着他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许哭!朱儁要杀你,赵弘要杀你,那张郭氏背后郭家要杀你……老夫便要救你!只要你送老夫出城!老夫一定保住你!或许还能遂了你的意,能让宛城战事提前结束……老夫也不瞒你,此前在这宛城好歹是个做官的,还是清官,又与你们颇为亲密,好多义士背地里与老夫一同写了血书,要斩杀你们这些谋逆之人……其实老夫留了好几手啊!”
“所以说,你方才真要杀我?!”
院外、远处城墙,杀声更紧密了一些,张曼成目光通红,咬牙道。
“对!贤侄,你一时隐忍,心灰意懒,终究是在做天大的错事!此时在砧板上一动不动,便是让我等都要死!做世伯的,怎能不杀,任你一错再错?”
师宜官洒然一笑,“不过想来想去……老夫老了,再苟活几年其实也没意思。呵,这城里看顺眼的人一少,就感觉不同,才留你狗命。而且那刘正遇此大难,想必也有些磨炼了……你既然与他谋划如此久远的事情,想必他的眼见也是不凡。老夫毕竟不会功夫,让你们逮住了。这老鳖既已入瓮,好歹也要熬一熬,让你们补补身体!”
“老匹夫!”
张曼成嘶吼一声,跪在师宜官面前痛哭许久,随后跪下磕头道:“世伯……大恩大德,张某……永生难忘!”
“乖,贤侄孺子可教。”
师宜官拍着张曼成的脑袋站起来,望着夕阳,大笑道:“宛城黄昏的景色不错,比雒阳美!小而精致,颇有风韵……呵,可惜不能再走遍中原,挑战各方大儒为我师家搏一场荣华富贵!”
他说完迈开腿,脚踝却被张曼成抓住,“放手。你以为老夫与你家婆娘那般,任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张曼成目光通红,神色却凌厉几分,那目光映着夕阳,宛若火焰燃烧,“老匹夫,既然占了张某的便宜,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了?黏上来还想走,不若让张某尽尽孝道!”
师宜官怔了怔,把牙齿随手扔进一旁的花坛中,突然抬手——
“啪!”
他挥了挥打疼了的手,冷笑道:“好啊!不肖子孙!谁给你的胆子,踢你世伯?还不快滚!你能死能活,可在老夫一念之间!”
“好胆!”
张曼成扭了扭脖子,揉着脸站起来,目光凌厉无比,随后揪住师宜官的衣襟,凑上脸道:“打你如何?不但要打你,我还要杀人!”
“……杀谁?”
“从这郡守府,一路砍到城门,你说能死多少兄弟家人?”
张曼成望望后院,捡起《狼来了》的竹简放在师宜官手里,冷笑道:“世伯!这是先生墨宝,还是首作,张某可想着当传家宝呢,下次再手抖,我砍你双手!”
师宜官神色惊愕,就将张曼成突然跑进后院,不久之后,满身鲜血地持着环首刀出来,擦着血哽咽道:“娘的……真让韩忠猜对了!”
“她招了?不是你的?”
“不知道。”
“你……”
“招不招一样,我不能活,她过几天准得死,便是她活了,我儿也死了……他毕竟是郭胜的人啊!可我现在只是我了!”
张曼成还在哭,“韩忠说过,没有回头的路了,这次,老子比先生走的路还有陡了……世伯,咱两相依为命了,你可得给我准备好笔墨啊,以你的手法,我估计大半个朝堂的人都能模仿吧?咱们来个通吃——先吃赵弘!”
“你还能有这样的脑袋?”
师宜官一脸错愕,随即嗤笑道:“那小子狗刨一样的字……你在给老夫抹黑啊!”
“他身边不是有狗腿吗?一个个写过去,看他怎么办!”
张曼成抹着眼泪,师宜官皱眉抬步,神色不忍,“走吧走吧……”
“世伯,带上竹简啊,都带上……老子还要生孩子呢!传家宝啊!”
张曼成哭哭啼啼地捡着竹简,师宜官反应过来,急忙过去帮忙,“也对,这也是证物,能让刘德然活命的机会更大了。”
片刻之后,师宜官嘴角抽搐地看着张曼成把竹简都塞进他坏里,刚走一步,一卷竹简掉落在地,张曼成捡起来,望着《狼来了》的内容,塞进怀里,还在哭:“既然他们都在喊狼来了,张某就成全了他们……妈的,狼真的来了!我这狼心狗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