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攻防战持续了好久,从黄昏打到深夜,对方鸣金收兵的那一刻,赵弘靠在城墙上,闭着眼只想睡过去。
火光远远近近,在各处持续不断地燃烧着,尸体、鲜血散落在各处,在夜色中渲染出恐怖、凄惨的气氛。
不少幸存的人受了伤,或是奄奄一息,或是痛苦地哀嚎着,当然也有硬气的与受伤不重的,帮着过来善后的人一起处理各种事宜。
城门在不久之后开了又关上,还是那几个老头去打扫战场,他们也还是操着嘶哑的带点口音的蹩脚官话在城外朝着对面骂骂咧咧,不过这一次也多了一些女人和小孩子痛哭流涕的声音。
老继走过来的时候,赵弘听到动静,抬着眼皮扫了眼周围,歪着脑袋啐骂道:“朱公伟这老匹夫!哪里有天黑攻城的?他白痴啊!又不是在城外营寨……娘的,大半夜爬城墙,摔死的绝对比咱们砍得多。疯了,老匹夫完全疯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愤怒,却也有些不安,听着赵弘喘着粗气,老继踢翻一具尸体也靠在城墙上,咧嘴笑道:“效果也好。之前北边过来的消息你听见了吧?我中途派人打听过,被攻破了,漏进来好多人,天黑的好处啊。呵,幸好天黑不认识路,被赵华堵死了……不过,你该猜到了,那边会乱,是因为老八战死了。”
他抬了抬沾满鲜血的环首刀放在小腹上,撕掉袖子包住左手,左手的无名指在之前的战斗中被砍断,他包扎时脸上带着痛楚,声音却也平稳,“咱们错了,不该这么打。韩忠早说过了,骑兵应该游荡出去,不该进来……当初破釜沉舟的气势是有了,可咱们也没后路了。”
“死人的话不用记……没用了。而且都这样的局面了。”
赵弘擦着身上的血,拿着一旁的火把凑近右手手背,又顿了顿,“而且韩忠真要有本事,临死前应该还有后手。孙仲不是没在嘛,不是他的后手?一俟孙仲在城外招好兵马,一定还会过来。咱们就又有骑兵了。”
“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他得给韩忠他们报仇。”
老继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抖着手凑过去,压了下火把,看着赵弘因为右手被烧抽搐几下,“大哥的话你不听,如今反倒信孙仲也会不听。你这老兄弟当的还真是别致。”
等到缓过来,赵弘急忙扔掉火把,拿着环首刀递给老继,“大哥疯了。孙仲不一定啊。”
“你才疯了。吃人。”
老继抱着两把环首刀,看着远远近近的尸体、伤员被拖出去,“我怕有一天你会吃了我。”
“放心,都吃光了我也不吃你,一定送你入土……没粮了嘛,总要有人做吧?我当坏人啊……今天朱公伟敢这么疯,你信大哥没在通风报信?”
赵弘目光微红,“他刘正何德何能呐?让咱们这些兄弟都死在米贼手上……韩忠也是傻,临死还要刘正帮咱们。他不想一想,大家一条路吗?这么信他?”
“先生不一样。”
“是不一样!可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你看看大哥!以往我发脾气,他哪次不是过来安慰我。这一次他娘的跟我一句话都不说了。搞得我愿意跟他作对一样。大家都是自家人啊,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我还不是为了兄弟们!凉了。”
赵弘吹了一下右手,递过去闭上眼,老继朝着一名医师喊了一声,随后一刀切过,赵弘痛嘶几声,看着那医师兢兢战战地过来包扎,有些虚弱地喘气道:“招安我同意啊,可是朱公伟不想招安……我他娘的喜欢过这种日子啊。你看看,咱们两都上来杀敌了。我还受伤了好吗?我要是就一个人,还是不活算了……可是开城门逃走?他跟我说啊,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他什么都不说!咱们如今这局面跟那刘正没关系吗?”
赵弘擦了一下冷汗,让那医师给老继治伤,“最近他不管,师宜官那老匹夫就是个黄鼠狼。装死装蒜不要太利落,就因为韩忠临死前他硬气了一把就相信他?背人而已,形势所逼,我反正不信他。你如今觉得我吃人,也不信我,可那些兄弟都相信我啊!我他娘的到处找人替补韩忠、老七和孙夏,跟个竹签似的给你们擦屁股……呵,我还成坏人了?”
“你以前不会这样……嘶,老伯,轻点,十指连心呐。”
“十指连心……对,我以前都听大哥的。为他出生入死,一句话都没有。”
赵弘抬头望着夜色,苦笑道:“他把整个宛城交给我,让我来管。我心里高兴,可也害怕。怕管不好,他走的那段时间,我每天掉头发。头顶都秃了。”
他拉开头上的黄巾,散开油腻的长发梳理几下,“他回来,我把宛城一丝不损地还给他。可如今他不说话,叫我怎么信他?问题是我信他,大家推着我不信他啊!再说,韩忠死了!他没人说话,可他最信的就是我跟韩忠了。要不然也不会把宛城交给我……他竟然对我都不说话了!”
城门内响起马蹄声,赵弘拿过那医师药箱里的的草药含在嘴里,口齿不清地骂道:“最讨厌这声音了,肯定没好消息。”
人影上了城墙,没多久凑过来,随后望望老继,神色顾虑。
赵弘吐掉草药,啐骂道:“有屁快放!哪里有什么外人!”
“主公,渠帅夫人死了……”
那声音顿了顿,见赵弘老继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渠帅带着人杀了宋、姜二位先生全家,还搜出几块通敌的木牍。现在渠帅在你府上,要你过去……”
“下去吧。”
赵弘摆摆手,那人迟疑道:“主公,渠帅让你马上过……”
“我他娘的让你下去!滚!马上滚!”
赵弘破口大骂,那人急忙走了。
扭头的时候,听着城门外撕心裂肺的哭声,赵弘已经眼睛红了,“狗屁的大哥啊……我他娘在这里受苦受累、劳心劳力,他还给我添堵。”
“你吃人了,你疯了。所以当然有反对的声音。”
老继摇着头,支开那医师,“换个地方当土皇帝,怎么样?”
“大哥自己说的啊!要为咱们所有兄弟负责!天公将军他们死的时候,他说的话你忘了吗?不会放弃任何人,去找个人过来帮咱们出谋划策……他找了什么狗屁办法?还把嫂嫂都杀了,就因为要对我泄愤。还他娘怀疑我跟嫂嫂……白痴啊!”
赵弘一拳砸在城墙上,随后才发现是右手,一边痛得死去活来,一边抹着眼泪,“土皇帝。皇帝谁做啊?韩忠临死前让那刘正来做……再不济也是大哥的……那我是什么?我如今一想起吃饭,就想吐啊,怕的不得了。我他妈都吃人了,回得去吗?大家都会说我是吃人将军,吃人的赵弘……我什么都不是了。我为了他张曼成,我他娘的什么都不是了啊!”
“不是还有你那些手下嘛。”
老继拍着赵弘的后背安抚。
“为了钱,为了命,他们很快会放弃我了。他们还可能散掉,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头开始。”
赵弘哭丧着脸,“那咱们来宛城拼死拼活,到底在干什么?朝廷那帮家伙又要剥削咱们了……难不成再杀几个人亡命天涯,然后忍不住又造反?还是听天由命,忍辱负重老死算了?”
他摇着头,站起来,“回不去了。”
望着城外远处密密麻麻的火光,无数顶营帐隐约可见,“我自从管理宛城,其实也学了一些东西。偶尔还会在想朱公伟在想什么,他会怎么做事……其实我也想大家往后能够好好来。这次太乱了,造反仓促,守城仓促,一切都仓促……可回不去了。那向前走,把局面打开啊。大哥却要从头再来……不会错了吗?还是会错啊!为什么不熬过去,再另辟蹊径?而且我们已经无路可逃了。除非波才过来……卜己那家伙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个冷血的家伙。”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通风报信的?”
“我跟你直说,那是我的人,我一个小妾的表兄弟……可我在朝廷军有人,别人会怎么想?是觉得我厉害,还是觉得我其实和朝廷军有联系……大哥疯了啊,他一定会散布谣言。窝里斗,呵呵……他到底要干什么啊!信个毛头小子。今天要不是你拦着我,我一定一箭杀了刘正那厮!”
“我没拦你。”
“你拦了,你把刀放在最合适出手的地方。”
“我想杀师宜官……当时他就在你身边。”
“那老匹夫,不是好东西。搜出木牍……他好狠啊,欺负我们没学问。”
老继笑了笑,站起来,突然有些头晕,晃了晃,扶住城垛道:“走吧,去见大哥……妈的,血流多了,头越来越晕了。”
赵弘急忙扶住,“没事吧?”
“没事,刀给你。”
老继将一把刀递向赵弘,赵弘接过,老继搂着赵弘的肩膀,“走,扶我去见大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