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醒时睡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真正清醒过来时,有什么东西凝住了眼皮,刘正抬手擦掉,竭力睁开眼睛,望着手中的小血粒发呆了一会儿。
帐外橙红的光晕洒进来,营帐里在方才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就开始人影纷繁,声音不断。
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人影晃动中光线模糊,他扭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眼前的画面看似真切,实则虚幻没有质感,随后呐呐道:“回家吧……”
这一句后,才反应过来事态发展的最终结果还不知情,自己还有身陷囹圄的可能性,但一道红脸长须的身影凑了过来,在旁人的一阵寒暄慰问中将他背着走出帐篷,天地间橙红一片,他抬手遮挡了一下迎面照过来的阳光。
地面上满地狼藉,到处是营帐拆卸后留下的坑坑洼洼,车轮脚步痕迹、排泄物、各种衣物、铠甲碎片、血迹、腐朽的武器……无数人走后留下的痕迹一塌糊涂地充斥在眼前,而远远近近也有好多面孔在看着他,或是熟悉或是陌生,表情各异。
视野不断向前、晃动,耳畔话语声不断,偶尔停下,掠过卢植、荀爽的面孔,偶尔闪过刘备卢节的身影,还有张飞简雍李成等人一直陪着他向前。
刘正扭过头,宛城的土城墙在远处显现,一个个架子自血红的地面上搭了起来,沿着城墙朝两边延伸过去。
架子下是堆砌如山的尸体,不少人铲着土甩出高高的抛物线到尸体上,也有拿着器械将泥土送上架子的,有人从架子上不断走动、洒土,那些尸体的头发、鲜血、器官……便渐渐被掩盖在湿土下,随后在视线的晃动中,消失在木板背面——刘正被送上了马车。
随之进来的荀攸就趴在他身边,马车上这时已经有些挤了,简雍却也挤了进来,朝他说着什么,没得到他的回复后,便与荀攸交代了几句,此后又跳了下去。
车厢外窸窸窣窣的交流声不断,但整片天地再也不复昏迷之前的喧嚣了,一直感受着外界的刘正心中发堵,心想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大概却也猜到这样的场面绝不是一两天能够整理的。
马车外,卢植与关羽张飞李成说着话,从表情可以看出聊的内容应当是长辈对晚辈的嘱托与祝福,偶尔拍拍情绪有些失控的张飞的肩膀,又或是朝着李成笑起来,简雍过去时能听到“德然信中所书,老夫也看得出小朗聪慧,阿成放心,老夫不会计较出身……”之类的话。
简雍恭恭敬敬地朝卢植打过招呼,将李成引到一旁,开始絮絮叨叨地嘱咐起事情来。
“回去之后让金马带着宋顺他们将拙荆和青萍带过来,你便不用过来了,先留在那里主持事务。等简某这边安顿下来,再看看需不需要多些人手……小心一点的话,幽州口音这段时间应当是不能在这边用了,派过来的掌柜还是尽量要其他地方口音的,不过也没什么大的忌讳,会官话,没幽州口音就好……对了,此前沿途安排的人你别撤,不说其他,起码方便传信,免得还得托商队带,浪费时间还不一定能到。钱多给点,让他们每个月基本开销够了……嗯,这方面你每隔几天寄信过来,我这边对他们钱信两讫也可以……”
那天刘正又是淋雨,又是负伤,再加上心力憔悴,已经昏迷了将近五天,在此期间,宛城之中很多事情都已经成为定局。
简雍自觉才能有限,关注的其实并不多,也一直在迟疑要不要留下来。
这几天将宛城附近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之后,老实说,简雍感觉很麻烦。
刘正那天在草棚中的话虽说后来凭借着曹操荀棐的请辞,外加卢植的介入和师宜官的认罪伏法,终究保住了性命,却也带来了很负面的影响。
可以说整个南阳如今恨不得将提出屠城的刘正碎尸万段、夷灭九族,这几天还有不少刺客上门,便是朱儁派兵守护,卢植又镇守在此,都少不了那些正义之士想要除掉“这等丧尽天良、唯利是图的小人”,甚至连带着涿县人,乃至幽州人,在南阳都会受到歧视和打击报复。
原本这种差到极致的局面,简雍想过一走了之,他毕竟经历过一些血战洗礼,心理素质已经刚硬起来,那些同乡同州人的惨状还不至于让他心生怜悯——这世道大家都惨,活好自己才最实在,但那天刘正被背回来时,脸上犹自流着血泪的场景实在让他倍感心酸。
他反复想想,便也决定留下来,不说造福苍生那等虚无缥缈的宏愿,只是觉得作为亲属、属臣,一些事情自己总要担当下来,更何况局面糟糕,便代表着更利于磨炼自己。
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在耿家庇护下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了,面对战火乱舞的世道,这几个月又领略了各种各样的人杰将才,便也想着再优秀一点,才配得上在被别人称作“青年才俊”、“逆贼狂徒”的刘正身边做事。
“开销是有点大,说到底,咱们最重要的还是及时联络沟通……没错,就是缺时间……呵,尝到甜头了,幽州三县这么一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了解,想想未来铺开去,还是挺兴奋的。放心,我虽然没在,平时也能来往书信,而且已经规划好了,有蔡家那兄妹三人配合着,问题不大……”
“别说你不信了,我也不信,从颍川上去避难一个多月,就因为沿途听了些故事,敬佩元起公与主公就投靠咱们……我有那么傻?再说,那与人为善的手段也不像是平庸之辈,而且那蔡二公子天天点熏香,香得跟个娘们似的,一看就有过去。可人放得下身段做商贾,再有你们看着,人才稀缺的时候啊,为什么不用?”
两人说起人才,便也说到了南阳这边的人来,简雍不时摇头。
“文仲业和张仲景的事情,等主公恢复了跟他说明白……张老太公背信弃义让护院将他们两人绑回去是不太地道……这事你就别管了。放心,我又不是没脑子,对事不对人,背信弃义怎么说都过不去面子嘛,正好借着此事和老太公谈谈生意。想来主公那夜在涅阳的表现,涅阳那边还是能得些便宜的……”
“……等等,这么一说,要不你还是过来吧,或者让文丑颜良先留一个在这里……我摸不透主公跟张曼成到底说了什么,万一张曼成有人在附近,听信流言怒了,又发现我的出身,有些事情还是不好办。”
“我会尝试着弄些流言,将事情真相说清楚……说不定还能跟他们联络上……我知道,这不跟你私下说嘛,会避讳的,尽量避免跟他们这些贼人接触。对了,你把张任叫过来,这不是在问你,一定要叫过来啊。这厮养伤也差不多了,反正说要学习东西然后带去益州造福百姓,我正好用一段时间……嗯,怕了,以前都是小打小闹,这次看见,真的怕了……”
望着城墙边上正在铸造的京观,简雍沉默着苦笑了一阵,扭头看到公孙越带着方雪从旁走过,他招招手,揉了揉方雪的小脑袋鼓励夸奖了几句。
那天公孙越把方雪带回了涅阳,但与张初在村落里等候了不久之后,就遇到了被张家门客、涅阳乡勇绑回去的张机和文聘,看到随后到的张老太公和文治,有些事情一目了然,公孙越自然不屑再留下来。
方雪偷偷跟张机交代了那个蒙面人的事情,便也固执地想要跟着公孙越回来,她在张家虽然有张初照顾,但熟悉的人终究不如刘正这边多,何况张老太公此前在村落里对方雪的态度有目共睹,方雪其实在张家也不好过,公孙越能想出来方雪的境况,便趁机奚落了张老太公一阵,带着方雪过来了。
说起来,黄忠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即便朱儁派人挽留,还是告辞回去张家照顾自家儿子了。
此后简雍这边也得到了消息,那天公孙越回来时,文聘倒也寻死觅活地要跟过来,被文治打晕了过去,随后没想到文聘的大哥文任反倒偷偷跑出来想替兄弟尽主仆情义,结果路上遇到以往结怨的贼人打击报复,受了重伤,文聘便托人过来传话,待得文任恢复之后,再过来一聚。
与公孙越方雪说了没多久,又跑过去找颜良和文丑说道一番,扭头间,便见远处刘备招了招手,简雍迟疑了一下,终究是走了过去。
“宪和,你在躲我?”
两人彼此在宛城几天,也知道对方的存在,但简雍竟然没有找过自己,想起广宗大营中与刘正的谈话,刘备也是迟疑了许久,直到今天想着简雍要离开了,这才心有不甘地找了过来。
这时说起,刘备黄昏下的神色却也自然,透着以往彼此交流时的随意,心头却有士别三日、物是人非的感触。
“刘校尉哪里话?你事务繁忙,简某又是微末之身,不敢高攀。”
简雍双手搭在一起放在小腹上,也目视着夕阳,神色揶揄。
“真改姓了?”
刘备笑了笑,他记得卢植说过手脚收拢代表着对方的拘谨,也表示对方在防备,于是左手搭上简雍的右肩表示亲昵,“不过便是改了姓,你我兄弟之间,你说这些?生分了啊!”
“哈哈,就是家中有些变故,此后便与德然身份互换了。如今伺候着他,难免被他打击报复……你不知道,这小子如今滑头多了,什么重活累活都是我干。他三弟有钱,变卖家产后招的人又多,我哪里有空闲的机会。我倒是想空下来跟你好好煮酒说笑一番。”
围绕在马车边上收拾行囊的有不少人,关羽张飞公孙越自不必说,李成颜良文丑还朝着两百多家兵吆喝着什么,也像是颇为英武的样子,那头还有荀爽正跟他的两个儿子还有荀祈说话,刘备扫了一圈,表情恍惚,捏了捏简雍的肩膀笑道:“是好多人啊……”
话语顿了顿,他叹气道:“你家中的事情,我此前听说了,一直分身乏术,不能和你好好说道说道。听说……令妹给德然做妾了?不值当啊……说起来,你以前说过,秋伊往后会嫁给我的啊……哈哈,倒是让德然那小子抢了先,这小子善藏啊。”
“玄德……慎言。”
简雍抬手捋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也没回头,淡笑道:“简某如今毕竟是德然家臣,家妹也已为人妇,有些玩笑开不得,照顾一下兄弟。”
刘备神色一僵,放下去的手捏成拳头,“备说过他日得势,要跟你共享荣华富贵。”
“哦?说过吗?”
双目被阳光晃得有些恍惚,简雍眯了眯眼,有些迷离,却也摇头道:“不记得了。那应该是说笑吧?呵,年轻气盛,谁不会说上几个……”
“备认真的!”
刘备扭头道:“宪和。我只恨那天没在涿县,不能救你与耿家!如今我重入老师门下,他日回去朝堂面圣,必然也有一番赏赐,也缺几个心腹,你是我兄弟,咱们一起……”
“玄德,你站的太高了……简某有些怕。你看看宛城,这么多人命啊。我怕我往后也会成为成就这一切的人……自然,这个还是其次,我也不认为我有这么大的份量。我更怕的是自己不知不觉丢了性命,简某……终究能力有限。还是当当商贾安全,老本行嘛,也不用去想宦海复杂的尔虞吾诈。嗯,你要真缺人,要不我帮你物色几个……哦,想起来了,我记得郑玄郑大家那边那个孙乾孙公祐这两个月来过涿县,没见到你……”
“德然要杀我!”
刘备突然凑过去,恨声道,“那天我离开涿县,前一天晚上,德然拿着刀坐在床头,他要杀我!我是他大哥,是他兄长!他割了袖子去如厕,我也以为是他有其他的想法……然后就叫我来见老师……那一夜匆匆忙忙,第二天他把家中积蓄都拿出来给我了……也是后来,我才明白,他就是要杀我!这样的人,你确定要跟在他……”
简雍抬了抬手打断,第一次望向刘备,笑容温和道:“我便不叫你慎言了。玄德啊……有句话,作为兄弟,我告诉你。其实……嗯,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以往就说了,我跟着家里走南闯北,看过很多。不说咱们了,就说那些品性高尚的士人,别看各个说得好听,私底下偷鸡摸狗,手足相残,乃至破坏人伦,这事情还少吗?光是朝堂上……兄弟阋墙,夺嫡之争,士人没少参与的。你在其中要格外小心。”
他顿了顿,转身道:“当然,德然这事做的不好。德然……我还是喊主公吧,对,以下就是场面话了。主公要杀你,这肯定是不对的。可是他都提议屠城了啊,这等奸佞,都能得到宽恕,想来还是有可取之处……”
刘备脸色难看,“你不信我?”
“我信啊。可我是人臣。主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他没杀我,我总不能一走了之吧?”
简雍点点头,随后拱了拱手行礼,扭头就走,“草民还有事情要忙,刘校尉保重……勿念。”
“耿宪和!”
刘备脸色苍白,“你我是兄弟!”
“不都说孝字当头嘛。主公是再生父母……你看,我爹死了,草民都没守孝,还特地改姓免得担责任……刘校尉,跟个商贾谈论这些,很没意思的。草民很贱的,就不耽误你的仕途了。”
话语声中,简雍脚步洒然地离开,刘备目光红润起来,大喊道:“你放心!孙公祐我不会用!他是你的人了对吧?好好对他……往后若是有难,你举家过来,我一定待你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