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营帐外里除了巡逻的士卒,无人走动。
今夜连风都没有,近处的火盆木柴燃烧作响,远处有人打呼、马匹轻嘶、蛐蛐直叫,偶尔附近有人窸窸窣窣地说着话。营帐里,贾诩跪坐在床榻边,望着木地板失神,他此时挽了袖子,脖子上披着一条湿哒哒的毛巾,右手偶尔摆动几下,扇着蒲扇。
片刻后,车轱辘打转的声音远远传来。眼眸恢复神采,他望了望自己一身准备就寝的内衣长裤,又扫视一眼装饰上等的营帐,随后从一侧的酒缸里倒了些烈酒放在床前的案几上,也不喝,就摆着。
没多久,贾穆进来,没开口,眼神示意了一下,他领会过来,摆摆手,贾穆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带着三人进来。
这三人二文一武的打扮,但都在下半张脸蒙着一块布,只露出眼睛,额头满是汗水,大热天的,这打扮看着就比较古怪,颇有自虐的感觉。
中间那人脚步虚浮,需要旁边的两人搀扶,想来就是此次面谈的主事人,也就是荀攸荀公达。
关乎此人,贾诩了解不多,但也了解一些其背后荀氏,此时回忆了一下荀家这一年半载对董卓敬而远之的态度,见对方进来后站得有气无力、还作势想要拱手,便摇了摇蒲扇,“不必多礼。今日贾某容你带病进营,是因你过来投诚,然则贾某没同意之前,你我还是敌人。既是敌人,便用不着这些礼节。我要你真正的诚意。”
贾诩目光带着审视,荀攸其实也在审视贾诩。这人四十多岁的年纪,长相一般,打扮随性这居家打扮,还不起身行礼,大概是参杂着下马威的想法了。
房间里有烈酒的气味,纯度很高,这人脸色却不红,喝没喝不知道,可能是想假借喝过酒的名义随机应变,还是想透露给自己军中高层没有禁酒?
想法很多,但荀攸确确实实有些好奇贾诩。这是刘正口中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人,也是刘正想要极力招揽的人,对方昔日的那些事迹,刘正如数家珍,还时常告诫关羽、张飞与他往后遇到,千万要小心谨慎。
如今看来,那不动声色的表情倒是很能给人压力,话语也有些淡漠疏离,配合着他的身份,倒是容易惹人猜测,从而乱了方寸
玩弄人心的家伙吗?
荀攸想着,擦了擦额头的汗,左右望望,“那就是没的坐了?”
贾诩说道:“你身负伤寒杂病,坐不得。你三人脚下站的木板,待你走后,我也会叫人铲掉焚烧。”
荀祈与常继文不由都皱起眉头,荀攸望望两人,笑了笑:“贾军师如此坦诚,倒是让荀某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不过,贾军师,你往后还是得问问医师伤寒的准确病理啊。这市面上这两年也不是没有伤寒的书籍,你可知伤寒如今已经分门别类,荀某患的并非治不好的瘟疫若有些眼见的人见你如此,恐会耻笑你孤陋寡闻。”
站在荀攸三人身后两三米开外的贾穆微微皱眉,望望自家父亲,见贾诩不动声色,便也垂目假装置若罔闻。
贾诩扇了下蒲扇,说道:“说事吧,你说你来投诚,叫我如何信你?”
荀攸捂了捂口罩,打了个喷嚏,笑道:“劳烦军师送我过去安邑养病就好,待得病好了,我随你进京做官。由你引荐,他日董相国绝对少不了你的赏赐。”
贾诩手中蒲扇一顿。先前贾穆汇报他时,说的可是荀攸有平定河东郡的办法,此次过来投诚,也是为了商议此事,以便于谋取高官厚禄。
贾诩会今夜就急着见荀攸,自然是因为平定河东郡刻不容缓,眼下听得荀攸话语变成如此,他眨了眨眼,“荀公达,你可知道单凭你这句话,我便能将你们三人抛尸荒野?”
荀祈与常继文微微呼吸粗重,在荀攸的手臂暗自晃了晃后,急忙微微垂头,假装漠不关心。
荀攸有气无力地哼笑一声,“阁下好威风。不让坐,不信我,还要杀我我今日死不死我不知道,但阁下你放心,倘若我真死在此处,你肯定活不长。”
贾诩面无表情道:“何以见得?”
“并州、河东作乱,等若断了相国一大依仗,又有酸枣同盟造反,这便是说,整个关东都在反抗董相国。倘若河东失守,董相国可就连退路都没有了,更遑论前去长安,招纳凉州兵马前来支援。如今荀某带着诚意而来,军师却如此姿态,他日董相国知晓,岂会没有怨言?”
荀攸吸了吸鼻子,“实不相瞒,荀某畏朝廷军如虎,来之前自然有所准备。倘若在此失踪,他日荀家人定然知晓此事与贾军师有关。你不过一介寒门,侥幸得相国重用得了权势,如今朝堂之上便是世家大族暂且失势,可要在荀氏找个人得到董相国赏识,并且对付你,弄的你家破人亡,难吗?”
贾穆脸色微微一变,抬头目视贾诩,贾诩仍旧面不改色,就听荀攸道:“还有,敢问贾军师重不重青史?恕荀某直言,我家几位叔父虽然年轻,对青史却颇有见解。仲豫叔父尚且在重编汉书,还有心编纂当今之事。倘若我向几位叔父透露,是你令得相国迁都,动摇大汉国运根基,你猜你的名声还好不好?千百年后,会否有人朝你的雕像吐唾沫?”
荀攸侧头望了眼贾穆,露出来的眼眉微微弯曲,“贾大公子可有子嗣,还有兄弟吗?奉劝你们还是别生了,没意思的,你们这一脉,断了。你若不想看到,自刎也可以。”
那话语仍旧有气无力,却有绝户之意,还有在青史栽赃污蔑的想法,其内之歹毒让贾穆遍体生寒,按住佩刀咬牙怒道:“你”
“赐坐。”贾诩道。
贾穆见贾诩目光望着自己许久,深吸一口气,刚要去拿跪垫,荀攸道:“我病了,要胡床,要箕坐。”
正式场合,箕坐可并不礼貌,这话也等若荀攸没把贾诩放在眼里,尤其方才荀攸张口就是这等歹毒心思,贾穆瞪过去,“没有!”
“那荀某要”
“拿席子,让荀先生躺着说话。其余二位便坐一下如何?恕贾某招待不周。”贾诩拱手开口,荀攸随即眼神示意荀祈与常继文,随后三人齐齐行礼谢过贾诩。
贾穆却愣了愣,望望贾诩,见贾诩又不动声色地望过来,他急忙过去一旁拿了席子,随后却是突然脊背发寒,回味着荀攸一番话中的内容,目光微微惊异地不时瞥上几眼荀攸。
待得贾穆铺了竹席,还特地拿了一个备用的枕头放在席子上,随后又拿了两个跪垫给荀祈常继文,荀攸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不顾荀祈与常继文古怪的眼神,侧身歪着脑袋望向贾诩,“贾军师,只要你抓了关云长,荀某能帮你劝服他,白波军嘛,荀某也能出一份力。不过荀某也想看到军师的诚意。荀某自认才华不比寻常人差。我要河东太守。”
贾诩面不改色,沉默片刻,见荀攸不再说话,拿毛巾擦了擦额头突然噙出的汗水,“贾某做不了主。”
荀攸说道:“你开口,我就能成。”
贾诩眼眸之中带着审视意味地直视荀攸的眼睛,“若是不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