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莲算得上是凤凰沟的一股清流,她从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凑堆讨论村中的暗流风雨,也不会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虑担忧。她认为自己是女人中命最硬的一个,命运扭转不了自己,自己也扭转不了命运,有风避风有雨避雨,什么路都能走什么坡也能爬。
她的麦子在这次破坏中也没有能够幸免,哭没用,骂没用,一副解脱了的样子悠闲地坐在坡上:“今年倒是个不忙人的舒坦年。”
只是每次脚步迈进自家胡同时,她都觉得自己像陷进了寂静的泥潭,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自从嘉英死后这个院落里就再也没有听到过鸟儿的叫声。
看着屋檐下那满是蛛网破损的燕巢,她红着眼眶叹道:“燕衔春泥筑老巢哇,英英不在燕子都不来了…”
推开房门,一股浓浓的潮气扑面而来,看着每天躺在床上失魂落魄的郝春迎她依旧苦口婆心地劝着:“出去走走吧我的儿,今年的太阳不一样!”
嘉英去世的这几个月,郝春迎每日每夜都抱着她生前留下来的衣物,嗅着上面熟悉的气息,想着她生前对自己的爱意。眼睛渐渐被泪水所模糊,衣服上的气味也就越来越淡了。梦是不断的,每每闭上眼睛,木门都会缓缓打开,那个笑脸那个身影都会活灵活现的出现在床边,不动她越靠越近,伸出手她便越退越远…
他慢慢走出房门,抬头看向头顶那颗耀眼的太阳,张翠莲一阵心痛,只是几个月的时间罢了,眼前的郝春迎像是一夜之间过了半生。鬓角上白了一半的头发,满是胡茬的下巴,两颗眼睛布满了血丝对着自己低声喊了一声:“娘。”
张翠莲咬着牙根答应得铿锵有力:“哎!我的好儿啊……你算是迈过脚下的门槛就是迈过你命里这道坎了…咱家里啥都好!啥都没变!”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单衣,张翠莲找出了竹框,把买好的水果纸钱放了进去。郝春迎不解地问:“这是做啥?”
“你不去看英英?也替娘去看看吧,你也同她说说话。”
“我没劲去,也怕看到那……”
张翠莲连忙点头:“对对对,等攒足了劲攒足了话一并去,出去走走去,捉鱼去,烤田蛙去,胡同里跳去浪去,你想干啥就干啥去!有娘在家里啥都不用管,你就只管耍去。”
走进村里的小商铺,买了一包时代香烟还有一盒火柴,顺着儿时熟悉的小路爬上了凤凰山顶。脚下的青草软绵绵的,每踩一步都像踩在冬天厚厚的麦秸铺上那般柔软,风轻柔水清澈,眼前的美景从未改变,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奈何曾经的那种陶醉再也没有涌进自己的心头。
“挥动我的鞭儿,护着我的羊群……云里的风铃妹妹的心,妹妹的心呦……看那山儿高高,望那水儿清清,花棉棉的手巾妹妹的情,妹妹的情呦……”
一个白胡子老汉弓着腰身挥舞着手里的皮鞭,他的歌喉铿锵有力,眼神格外清澈明亮,努力扶直头顶上的斗笠骄傲地望着一群健壮的羊群肆意撒欢啃食着山顶上的青草。
当他看清背对着自己的郝春迎回过头那泪汪汪的眼睛时,摇头叹道:“红尘中的痴情人想不到我这随口一唱,惹得你这般伤心。”
“你唱得好听……”
老汉挥动手中的鞭子,把羊群赶进植被茂密的山沟中,缓步走到他跟前:“好听的歌儿多,圆满的故事也多,还不都是人们憧憬幻想出来的?你是个重感情的好孩子,只是那女子世间仓促一撇没有福分罢了,以她的离世换来你这份难得的情谊,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掏出烟卷扭过头望向远方,思念佳英的泪水像那山底活跃的流水:“我想我死她活……”
老汉与他并肩坐着:“倘若如此,你忍心看到她像你现在这般肝肠寸断?离去的再也体会不到这世间的酸辣苦痛,唯有独留下来的,余生多是煎熬呀!你该站起来活下去!”
“拿啥活?”
老汉缕了缕自己雪白的胡须大笑道:“这世上的人好比这山涧溪水中的鱼虾,强者逆流而上浮游于轻平江河,弱者安于沙卵庇护之水,多是断竭而亡啊。年轻人,要靠自己那股不肯倒下的毅力活下去呀,那么你的毅力来源在哪?这就要问你自己了,铁打的毅力才是一个强者该有的表现,你的路还有很长呀。”
待郝春迎回过头时,那驼背的白胡子老汉以及他的羊群在刹那间凭空消失,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跳起脚尖四下张望去寻找,除了那随风摆动的青草,整个山顶空无一物。
一直到了日落时他走回了家中,江德贵捂着自己因牙疼肿胀的腮帮子,拿着账本站在院子里对张翠莲说:“翠莲嫂子,镇上补贴了些地瓜苗,不只是你家咱们整个凤凰沟和别的几个村都一样。”
张翠莲点头在账本上按了手印:“给啥咱就种啥,吃啥都能活。紧着种到秋卖了换公粮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