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你进来。”吴真倚在门口,插手瞧着眼前两个少女。 碧桃长得俏丽可人,着一件碧蓝色的袄裙,此时神情显得略微慌乱。 另一个少女,面相尖酸,见吴真出来,像只过街老鼠一样想逃。身为小姐,气度倒连丫鬟都不如。 碧桃理了一下气,跟着吴真进了屋。 吴真的屋子就跟一霉菌室差不多,任谁进去,哪怕再习惯熟悉了,都不自觉地捂住鼻子。 “把这床被子给我换了,这么潮怎么睡?”吴真指着自己的床道。 碧桃皱眉,“三小姐,咱们屋里可没多余的钱换被子了。 “哦?”吴真语气微抬,以一种考究地怀疑目光逡巡自己的丫头,“咱们每月不是还向夫人领月钱吗?” “月钱……哪里还有月钱啊……”碧桃一抹眼角,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您也知晓,大院子里这么多口子,分到咱们院里的月钱本就不多,您又是这个身份,但凡工匠砌个土墙、找厨房寻个吃食还是领每月的胭脂水粉,哪样不要打点,不被克扣?” 说着说着,碧桃自己入了戏,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仿佛吴真问起这句话,就是欺负了她。 碧桃偷偷觑了吴真一眼,这木头人三小姐,果真脸涨得通红。等她再哭会儿,这傻子还不愧疚得掏心掏肝,再任她行事了。 “三小姐,不说四小姐,就连五小姐、六小姐那儿也比咱们好过得多,如果不是您的出身,哎……” 她这样絮絮抱怨着,以前哪次不是傅步萍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闷在屋里气个三天。 眼看眼前的人没了声,碧桃悄悄递了个眼神,冷不防对面的三小姐执了一个茶杯,朝她狠狠砸去。 碧桃哎哟一声,跌坐地上,额头起了一个大包。 “闭嘴!我的身份容得你来置喙,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吴真气得浑身颤抖,随手操起梳妆台上的银剪子,扭头快步出了门。 碧桃痛得眼冒金星,见她出了去,怕出什么幺蛾子,也只能跌跌撞撞跟了出去。 吴真走向院子里的仆役房,如今她院子里只住了碧桃一名婢女。 碧桃房子还亮着暖暖的煤油灯,床铺干净而整洁,甚至比傅步萍的主卧还要舒服。 吴真爬上床摸了摸被子,干燥暖和,至少没有批量生产的螨虫。 “啊!你干什么?!”碧桃捂着额头跑进来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这个平日里标榜以妇德为重的三小姐,竟拿着剪子,把她的棉被剪了豁大一个口。 “主子都睡不了这么好的棉被,碧桃你又凭什么能睡?”吴真怒极反笑,“你当真以为我好欺负吗?” “我傅步萍再怎么落魄,好歹也是傅家的小姐,岂容你蒙骗摆布!” 三小姐傅步萍,就是那个任人拿捏的泥人傅步萍,竟然把自己唯一的丫头碧桃给打了! 这消息不到一天,传遍了傅府。 碧桃饭也不给傅步萍送了,一个人睡在仆役房,一副天要塌人要死的架势。但凡一人来探望她,她便要半死不活地哭一场,大大方方把额头上那个包露出来。 这样哭了几场,哭来了大夫人身边的兰奶妈。 “我好歹也是四小姐房里出来的,她怎能这样对我?”碧桃躺在床上,仿佛是生了什么不得了的重病。 “兰婶子,像我这样的贱命,是不是随着主人打骂,连死了也是该的?”碧桃说得也是凄凉,可惜她没看见兰奶妈臭得要命的脸色。 兰奶妈一言不发地听着,末了,她走上去握了握碧桃的手,“我会回去禀报夫人。” 等她走了之后,碧桃无声地笑了。 可事情并没有如碧桃预想的发展下去,兰奶妈走了之后,正房里迟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她不知道的是,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天恰逢收租之日,族长长老齐聚傅家。席间族长傅太爷有点喝高了,移步到亭子里休憩。 模模糊糊,他见着一个小小身影,端了个搪瓷碗朝这边疾步走过。 “站住!”老太爷平地炸了一声,一个仆役,鬼鬼祟祟出没于此,是何居心? 果真这样一吓,那小家伙像只炸了毛的猫咪,哆嗦着不动了。 “转过来。”老太爷命令道。 小姑娘转过了身,羞愧地低下头。 “萍……萍丫头?”老太爷认出了傅老二家的三丫头,“你在这儿做啥啊?” 这小姑娘出了名的木讷,除了出身不好点以外,把规矩二字守到了极致。不过太守规矩了,人也就无趣了。 族中大多人疼的要数老二家的四丫头,那个鬼机灵啊。 老太爷想起,老脸不由挂了笑。 “回太爷的话……”小姑娘畏畏缩缩的,好似要哭出来一样,”萍萍,是饿了。” 老太爷一听,当即凝了眉,好生观察了她一番。 脏兮兮的黑马甲,骨瘦伶仃的身形,一副营养不良又精神不振的模样。 她好歹也是傅氏一族最富庶的二房家的孩子呀,怎么跟个农户家的闺女差不多。 此时老太爷心里已明白了大半。 “好个季氏,好个二房当家主母,私下里竟这般薄待庶子庶女。”老太爷一抚白须,石桌拍得振振响。 “不,不是母亲的错。”吴真赶紧福了福,“是我房里的丫鬟,着实是萍萍管教不力,才导致她以下犯上,偷奸耍滑。” 如果她顺着老太爷的话说,势必要担上一个挑拨族内关系,污蔑主母的罪名。 傅季氏那种老奸巨猾的狐狸,如今只要动一动指头,就能把傅步萍给摁死。 吴真才不会蠢到现在和她作对,不过她也是傅步萍复仇名单中的一人。当初她怀了商钧,遭到碧桃告状,当晚季氏命人把她绑到柴房,本想悄悄打杀了。 是她的生母赵姨娘敲了祖宗祠堂的钟,一路磕了九百九十九个头,把整个族里的人跪了个遍,才好歹保住了她的命。 听她如此说,老太爷倒是高看了她一眼。 “倒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老太爷很满意她的话,毕竟一个庶女,还能委屈了正房,成全她不成? 两边的消息,都很快传到了正房夫人季氏那里。 季氏正在读信,她不识字,便遣了一个识文断字的先生,给她读。 “妈妈,这是我正在练习梵婀玲(vionin)的照片,好看吗?在国外,别人都把母亲称作妈妈,也请允许我把您称作妈妈。” “我快回来了,玛丽替我订了回国的船票。去国离乡两年,不知家乡有什么变化,是否还是以前一样的死气沉沉呢。” 季氏举着照片,望着出神。 照片里少女身穿水手领的及膝裙,一头俏皮短发,略显平淡的五官神采飞扬,举着小提琴,迷醉一般拉着。 这是她的女儿,最引人骄傲的女儿,傅步瑶。 “又是那个傅步萍的事啊?”季氏听兰奶妈耳语一阵,以手敲打桌面,尖利指甲划过光滑的金丝楠木。 “阿兰,这事儿你怎么看?”季氏轻抚照片里少女的容颜。 兰奶妈躬身,思索了一阵,老实道,“怕是碧桃那丫头太过欺辱三小姐了。” “三小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心气直,面筋做的泥人,非要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才会咬人。” “听说这次萍丫头生了病,碧桃为了省那几个钱,硬是不给她请大夫。”季氏收了照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以前觉得那婢子还算来事儿,把她派去步萍那儿盯梢,结果她倒做起山大王来了。”季氏将茶杯一置,砰地一声。 “阿兰,去给萍丫头送床棉被,当着整个府的面送。别叫有心人以为,我这做主母的,当真欺辱了她。” 至于碧桃嘛,夫人提都没提,当然已经沦为了正房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