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知道,她供奉了小狐。” 在压抑的寂静之中,狐狸大人说道。他咬字很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定神闲感。 野兽的獠牙微露,青行灯却毫不惧怕:“只可惜她以为自己供奉的是地藏菩萨呢。况且,一把不起眼的梳子而已,狐狸大人要为区区一个人类出头吗?” 两个妖怪针锋相对,小狐丸瞥了一眼当事人。 她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凄惨,纯白长襦袢变得脏兮兮的,衣摆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人类少女偷偷打量着他,对上视线时分明有些慌张,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傻里傻气的。 收了供奉,至少要保今夜平安,小狐丸是这么想的。他没必要向旁人解释自己的想法,也不为青行灯的无礼激怒,房间里全是“人”,他径直走到A的身侧,盘膝坐下。 青行灯再怎么威名远扬,看起来也不是个会打架的。但是狐狸大人完全不同,他健硕的体格,桀骜野性的气息,腰间挂着一把太刀,无一不彰显其本身的强悍。 即便从他和青行灯的对话里听出他大约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类们还是有些不安。泽田纲吉偷偷想把A往自己这里挪挪,但是之前他们就靠的很近,现在也没有多余空隙让少女与野狐拉开距离。 小狐丸一把将长发撩到胸膛上,慢条斯理的掏出小梳子梳发,淡淡道:“这就无需你操心了,既然是百物语,小狐也想听听。说不定小狐还能说个有趣的故事呢。” “那就请狐狸大人自便吧。” 青行灯笑着想要去推少女,野狐目光冷冷的扫了过来,她没再对着抗,识趣的收回手,反正猎物已经到了她的手中了。 她对着人类少女撒娇道:“快点说嘛。” A原本就是准备说的。她只是很在意这个据说被她供奉了的狐狸大人。难道说那个不是地藏菩萨,而是狐狸的石像吗? 他手上那把小小的、刻着花叶的红色梳子梳子证实了猜想。 旁人的不安A或多或少都有感觉,但她本人奇异的并不惧怕这位狐狸大人。也许是因为他曾经在这个夜晚庇护了毫无关系的自己,少女心中涌起感激。 “之前谢谢您的帮助。”她小声的道谢,随即回到正题:“我想说……恩,说一个狐狸的故事。不好意思,狐狸大人,我知道的怪谈不多。” 小狐丸微微颔首:“请说。” “在山野间,男人遇见了一位貌美的女子并爱上了她。女子告诉男人自己是狐狸,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成为她的妻子,但因为刚刚化形,所以身上仍有动物时的模样,她不想让男人害怕,恳请男人等一年之后再举行仪式。” 那晚上她耍赖皮不肯早睡,想把新买的怪谈小说看完。胁差仗着身高把书架到她够不着的地方,笑眯眯的说给她讲一个不输于小说的精彩故事。 “在男人答应后,女子跟着他回了家,典当了身上的艳丽和服与满头发钗,为他操持家务。但是有一天不幸降临了,女子碰见了邻居,她大惊失色,回到家中告诉男人那是曾经捕捉过她的猎人。” “邻居确实有段时间沉迷狩猎,男子自然十分信任女人。但是邻居并没有揭穿女人狐狸的身份,反而说女人是被花街驱逐出去的游女,而且身染重病,所以才不愿与男人同房。邻居信誓旦旦,男子虽然相信女人,却又无法对邻居的说辞置之不理。于是,男人和他打了个赌。” 说故事的时候,笑面青江露出与平日不太一样的神色,依然是微微笑着,散开的长发有几缕搔到她的指尖,痒痒的感觉好想要透进心里。 就像这个故事给她的感觉一样。危险、游离、却又吸引人去倾听。 少女没有察觉到自己也渐渐微笑起来。她一字不差的将记忆中的故事复述着。 “在男人刻意的避开后,邻人朝着女人放出恶犬,表示只要她承认说谎,就唤回恶犬。但是女人一时间被吓到了,惊惶失措的逃走,当邻人在找到她时,她已经跌下山崖不见了。” “等男人回到家时,等待他的就是这样的噩耗,邻人送来了一条狐狸的尸体,说女人是被恶犬咬死的。他十分悔恨,每天泪流满面,大概是他的诚心十分让人感动,忽然有一天,女人又回来了。” “她看起来丝毫无损,笑着对男子说:‘这下你可以相信我了吧。我喜欢你,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她还说不用再等一年之期了,说话时女人笑得非常美艳。” “没过多久,邻居发现隔壁传来腐臭的味道。到隔壁一样,发现两个人相拥在一起,身上溃烂。邻居似乎听见了女子的轻叹。” “就连死亡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人类小姑娘声音绵软,略带鼻音的念着台词。倘若她故作阴森来营造氛围,青行灯也就笑笑而已。偏偏她表情天真无邪,还带着点欢欣,如同赞美着故事,几欲歌唱起来。 那一瞬间青行灯只感到许久未曾的凉意袭上脊背,仿佛真的感受到故事里那深重哀绝的爱意。 “那、那真的是狐女吗?”泽田纲吉颤声问道,讲故事的人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吧,邻居应该没说谎。说是狐女,应该是她害怕男人嫌弃她吧?” “那么男人最后的死亡……”身染重病的游女,提前的一年之期,尸身溃烂……谙人类社会的妖怪眼神悠远,笑容冷酷。 呵,男人,好色贪花,也活该如此死去—— “应该是死掉后又回来的女人,身上的阴气影响吧?”A肯定的说,她也曾这样问过青江,胁差就是这么说的。 【鬼物始终不能与人共存,我的小主公,你可以同情他们,但是绝不能过于亲近他们。】他摸了摸审神者的头发。【不然,可是会死的。】 青江说的肯定没错。 人类少女重重点着头,对自己的说法确信无误。她并非在装傻,这一点青行灯还是看得出来的,正因如此她更不敢置信,复又问她:“那一年之期……” “女人之所以定了一年之期,是因为在一年之内就会死去吧?毕竟她身染重病。等到一年后就领证……去官府报备,这样经过一年的相处,她也可以了解到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毕竟在一起要慎重。” 这个家里的胁差也教过,再三嘱咐她若是喜欢谁一定要先告诉他们,无论是三田睦、亦或者其他人,没有个几年的审查,怎么能确信共度一生呢? 青行灯,哑口无言。 经过她的这么一番解释,故事倒有了那么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只是内心成熟的妖怪大姐姐完全不敢苟同。她忽然想撕开全部的伪装,告诉她男女之间哪有这么纯洁无暇,男人那种东西,说着爱慕,实际上只想把—— “很有趣的故事,不过总觉得不完整呢。” 自狐狸大人出现后就有些沉默的理子也开了口,她倚着泽田纲吉的手臂,幽黑的眼眸里闪动着好奇的神色:“七重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想听嘛。” “因为我也没有听过完整的版本。” “真是可惜。那一定才是故事的精髓。”妖怪幽幽叹着,“不过没关系,接下来……” “说完了吗?那该轮到小狐了。” 一直端坐在一旁,手揣进袖中把玩着什么的小狐丸开口。 自小狐丸进来后,青行灯就有大半注意力在他身上,此刻见他开口,也就放下为人师表的冲动,含笑道:“狐狸大人也要参与进来吗?只是妾身这里的故事不说满一百个可是不会停歇的。” “如若狐狸大人没有那么多故事,还是由妾身来吧。” 没错,她要讲一个真正堕落在花街的华族小姐的故事,纯白的花朵沾染上无数色彩,妖艳绽放的物语—— 野狐对她的阻拦不置可否,他略一沉吟,将心中腹稿缓缓道来。 “小狐曾经听说,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类女子十分喜爱着怪谈,央求着周围的人将古怪之事告予于她,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中的渴求。” 青行灯轻轻一笑,摆在面前的烛火猛然摇曳起来,青幽幽的照亮了整个房间。然而小狐丸不以为意,只是侧了下身体,挡住了旁边的人类少女。 那一瞬间寒冷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A诧异地看着狐狸大人的背影,悄悄又往他背后藏了藏。 毛茸茸的发丝扫到了手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乱碰。 “这个世道,人总会遇见夹缝中的存在,但是这种遭遇是十分难得的。所以渐渐女子已经无法得到新的故事了,她十分哀怨,在加上家里对她的怪癖越发不能容忍后,终有一日,她逃出了家中。” “一个年纪轻轻且又身无长物的女子,怎么可能独身存活呢?众人都对她的选择不可思议。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女子并没有与人为伍,而是混迹在妖怪之中。” A惊讶起来,狐狸大人一开口她就知道这是在隐射青行灯,只是没想到青行灯曾经竟然是个人类,还是个主动与妖怪在一起的人…… “妖怪们的故事要比人类的多太多了,女子听得入迷,妖怪们也乐意于有一个人倾听。厮混的久了,女子的身体也渐渐与夹缝同化,变得不似人了。” “但女子自己毫无察觉,有一天她偶然路过了家乡,被家里人认了出来,出于炫耀的心理,她在家中举办了百物语,曾经的玩伴友人们都来参加,有的人说故事,但更多时候是女子自己叙述自己听到的故事。” “不知不觉,蜡烛一根根被吹熄了,只剩下最后一根。依照惯例,这根是不会吹灭的,大家会留着它继续围坐在一起等待黎明,但是就在黎明将要到来之际,因友人的强烈要求,女人说出了与妖怪为伍的经历——” “人类与妖怪为伍,最后也化作妖怪,这就是第一百个没人察觉到的怪谈。最后的蜡烛,无风自灭了。” “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无人知晓,只知道那位喜爱怪谈的女子,依然在世上,央求着路人为她讲述着永不结束的故事。” “这就是小狐所听到的故事。一个……大约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