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中时候,暴雨瓢泼而下,湿闷的水汽从帘子钻入,福祉院早早就熏上了浓厚的沉香。 阿婉半拥着锦被窝在床榻角落,眸子低垂,一颗脑袋往下点了数次,她眼皮子挣扎半晌,最终还是身子一歪,没能忍住困意倒躺下去。 缕儿抱着被子进来,见到这一幕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小娘子若是困了,就睡吧,何苦累了自己。” 她进来是要侍夜的,往常这时候,小娘子早就睡得香甜了,今夜不知怎的,竟然硬撑着没躺入被窝。 也是奇事了。 阿婉听到声音,清醒了少许,瞪的一下,她突然坐起,身子崩得直直的。 “不睡,今晚没有好觉的。”她打了个懒腰,斩钉截铁地答。与其躺下之后被人扰乱清梦,倒不如不睡,这是她十六年来坚持的道理。 缕儿以为她说的是程郎君的事,就通过窗格子往外望了一眼,只见外头黑黢黢的一片,雨还在下,回廊高挂的灯笼下飞有几只蛾子,根本没有程景时的身影。 “程郎君身受重伤,身子支撑不住,兴郎君方才已经架着他回去了。”缕儿觑着阿婉脸上的神情,见她并无怒色,接着道:“今夜应该无人打扰小娘子了。” 阿婉点点头,随意地摸着她的手指头把玩,还是没有躺下。 程景时在外守了三个时辰,不料老天有意与他作对,又是惊雷又是大雨,程景时坚持不住,身子滚烫得惊人,可他仍不愿走,最后被阿兄命人捆回去了。 恰在此时,阿婉的另一个婢女丝儿从外头归来,丝儿合上伞,拍去肩头上的雨珠,跟阿婉道:“小娘子,柳姨娘来了。” 阿婉丢给缕儿一个"你瞧"的眼神,转而让丝儿把柳姨娘请进屋。 柳氏从前堂过来,绕是大雨斜泼,她身上的衣裳并未沾上一滴水,仪止形态端庄,每根发丝没有一点凌乱,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让我瞧瞧,我们的宝贝疙瘩睡了不曾?”柳氏人未入,声已至,见到阿婉之时,拥着她帮她把被子都掖实了,这才提起今夜极为长辈在前堂商议的事情。 “今儿天不好,大嫂不便过来,我就替她过来走一趟,把大伯和老夫人的主意告知于你,好让你心安。”柳氏笑着抚了抚阿婉的柔软的乌发。 程景时此去范阳,一则是奉了定北侯之命,前去查探傅义成有无谋逆之心,二则他幼年遭逢暴/乱,父亲为了护他,死于流民刀下,他先前不知自己的身世,今夏才得到消息,说是父家在范阳,此行前去拜访程府,两件事情并不冲突。 按程景时晌午与定北侯回禀的,程府祖母刑氏已认下他这个孙儿,只等再过几日,待迎他父亲的牌位入程家祠堂之后,便可与阿婉成亲。 柳氏将整件事都讲明白了,她似是看出阿婉心中的担忧,话锋一转,宽慰道:“哦,是了,至于那大将军的义女,他也老实的说了,都是误会,阿婉可放心嫁于他。” “哦?”阿婉听到这话,适时的应了一声,表明她真有在听,并无半点睡意,并无! 柳氏看她来了兴趣,坐近了她一些,解释道:“那日大将军设宴款待,身边的人没个规矩的,给程郎君添了许多酒,恰逢大将军义女以舞娱宾客,他不留神撞上去的,那些人以讹传讹,你不必理会就是。” “那他身上的伤......”阿婉咬唇,犹犹豫豫的没再把后半句说下去,似乎说到了心伤处,她眼角挂有一滴泪珠,因为委屈的厉害了,半晌,那滴泪珠太重,滑落过脸上,进入她赤色肚兜里。 柳氏见过不少的美人,况且家中这个还是常见的,可此时见到她的模样,心还是软了一下。 她掐住藏在袖里的指尖,脑中方才清醒过来。 也不知道像谁,小小年纪就能迷惑人了。柳氏暗啐了一口,只要阿婉出嫁,以卢氏的病,到时肯定是要疯的,如此一来,掌管后院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阿婉哽了会儿,才平复呼吸,接着把话说完:“他要是没有轻薄人家,他们怎么会把他砍伤,我不信!” 对嘛。柳氏看她的反应,才觉得有了点小女儿因爱慕郎君而吃味的模样,她帮阿婉擦完脸上湿黏的泪水,继续道:“所以说那是误会,大将军后来不是放他归来了,他受伤太重,在那边养了一个月,伤还未养好,就赶着回来与你成亲。” 阿婉想了想,想明白了,随即眼中迸发出光亮,她重重地点头:“嗯! 我知道了,谢谢柳姨。” “都是一家人。”柳氏拍着她的手背,笑着把她拥入怀中。 只要肯嫁,就是好的。 阿婉抬起手臂,胡乱的抹掉脸上的泪水,可脸上泪痕仍在,柳氏一遍遍的笑她花脸猫。 屋内的熏香更浓了,笑声还未停歇,柳氏的婢女菡萏急冲冲跑入,上气不接下气:“姨娘,不好了。” 菡萏喘气吁吁,停顿了半晌也没能把话说直。 “有话好好说。”柳氏低喝了一声:“别吓了小娘子。” “程郎君病情加重,侯爷请了郎中过来,不知为何的,郎中都被他赶了出去。”菡萏想到程郎君病重时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的模样,身子还在颤抖。 “什么!”柳氏听后,陡然站起身,手上的镯子磕碰到边上的檀香木架子上,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她身子一晃,脑袋发懵,差点倒下,好在身旁的菡萏及时的将她扶住。 “我去瞧瞧,你好好歇着,莫再出去,仔细着凉了。”柳氏稳住心神,低头看向阿婉,意外的从她澄亮的眸中看出一丝异样。 阿婉眨眨眼,目光恢复如初,转而一笑:“柳姨快去吧。” 柳氏带着菡萏匆匆的去了,外出打探消息的缕儿恰好回来,她望着柳氏离去的背影,皱眉道:“真是奇了,程郎君重病,我们小娘子还不着急,柳姨娘怎么急成这样?” “小娘子,那边的情况不太对。”缕儿走至床榻旁,手掌掩嘴,在阿婉耳旁悄声说了几句。 阿婉听后,瞪大双眸,止不住惊叹:“这般邪乎?” “可不是。”缕儿回了一句。 她趁着柳姨娘过来与小娘子闲话的半盏茶功夫,去了一趟程郎君的院落,程郎君的身边围有一群婢女婆子,她瞧不真切,只看到帘帐内影影绰绰的,程郎君头发散乱,捂着腹部,将众人一把推至门外,婢女婆子倒在水里,狼狈至极。 之后更邪了,郎中开了药方子,程郎君身边的陈七拿药去煎,谁知柴薪无论如何都烧不起来,侯爷不信邪,特意检查了那些柴棍子,是干的。 兴郎君前前后后把灶子和砂罐也都检查了一遍,都查不出根源所在,程郎君院中的小厨房里,根本生不起一点火苗子。 因程郎君需吃药,陈七无法,拿着药罐子到院外欲要再试,哪里知道同样的柴薪炭火,也是同一个药罐,柴薪竟烧起了,这不是他院子不干净是什么。 程郎君院中一些年长的婆子见到此状,纷纷聚在一处,七嘴八舌的,断言程郎君一定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致使有怪事发生。 缕儿说完,身子抖了抖,阿婉早已困的厉害,她手背放在唇边,挡住即将要打出来的哈欠。 缕儿眼尖,注意到阿婉手指上的缺口,她眼睛盯在阿婉的手指上,“咦”了一声。 小娘子两手纤细白嫩,平日里她与丝儿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每季的香膏都是必不可少之物,隔三差五的,她们又替她涂上鲜艳的丹蔻,小娘子的手被养的极好。 现如今,不知她又顽皮抓了什么,食指丹蔻缺了一小角,摸上去容易刮到人,又有些心痒痒的。 阿婉混不在意,伸出左手的指头:“你替我磨平就好了。” 缕儿翻出箱子,一面替她把指甲磨圆润,一面感叹道:“小娘子的手真嫩,指甲碰到一些小东西都会被磨损,将来,恐怕您的夫君都得把您放在心尖上护起来才是。” 阿婉躺在床上,困意汹涌而来,待缕儿替她把手指头处理好了,她滚入床榻里头,咕哝道:“不说将来,我现在的未婚夫婿都因差点吃不上药而一命呜呼了。” 之后的几日,阿婉在自己的小院中闲适的玩耍了几日,程景时修养了一段日子,病情已有好转,他院中的小厨房在经历了那一晚的意外之后,老夫人觉得不吉利,命人给封了。 到了第五日当头,按照与程府商量好的,程景时需立即启程,把他父亲的灵位送入程府祠堂,也好回来准备迎娶阿婉的事宜。 程景时出发的当日,太阳正足,阿婉经不得晒,原想推脱了,正好在她的院子里抱着冰斧度日,奈何经不住柳氏的拾掇,她还是走到了侯府门前,站在卢氏和定北侯的身后,看着程景时上马离去。 程景时翻身上马之后,目光在侯府众人里扫了一圈,找到阿婉之后,他对她勾唇温和一笑。 阿婉并未看到那笑,只看到程景时坐在马鞍之时,他身子一顿,脸上带有痛苦之色。 看样子,是真的很痛了,那人真的太狠。阿婉摇摇头,跟着卢氏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