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退无可退,整只身子蜷缩成一团,只差跟软糕一样,能粘在墙上永远不要被扯走。 小小四方格的床榻里,静静的,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声声如鼓,几乎要震到她的嗓子眼,震得她的牙上下磕动。 傅长珩怎能出现在她这里! 定北候府后院众多,仅是叔父郑望后院的姨娘们,就已经占了许多小院,阿婉的小院虽不偏僻,可寻常对侯府不熟悉之人,想要寻到也非易事。 唯一可能,便是他也如她一般,上一世带着不甘离世,而后碰上机缘,又重回了一遭,如此,他方能准确无误到了此处寻到她,又叫了她的名。 这想法一出,阿婉又是一骇,脖子立即缩短了半截,脑袋几乎要埋进胸里。 若真是如此,她是如何都斗不过他! “哑了?” 笼在她头顶的黑影极具压迫,阿婉不需抬眼去瞧,也能感觉到他的不悦,前世那股被沉入浴桶的窒息感仿佛被搬到了此刻,她呼吸急促,几欲喘不过气。 “圣上。”不等他再发话,阿婉顾不得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立即丢下锦被,朝跟前的影伏了下去,以迎九五至尊之态朝他跪拜。 因她的动作,床榻发出吱吱呀呀破碎的声响,她怕吵醒了在外头睡着的缕儿,以致于招来更大的麻烦,不得不放缓了身子,故而行礼变得尤为缓慢。 待礼完,她未动,两手交叠放于膝上,头仍旧低低的,不敢抬起。 重生以来,她以为逃离了皇宫,便不用再去行那些繁琐的礼,除去拜见祖母,她在侯府需跪的时候不多,可今夜再跪,发觉还是熟稔的。 伏下去之时,眉心的花钿碰到他衣衫一块小角,她额心一点顿时滚烫如火烧。 永宁元年,他于京城曲江畔斩杀百名拥护太子的旧部大臣,她亲眼目睹了血流满河、浮尸江畔的惨剧,而后,他行至她跟前,缓缓拭去刀上鲜红,跟一旁的内侍道,夫人的花钿描的不够红,用他们的血来猝练,也算物尽其用。 鲜血染作花钿的把戏,阿婉不想再来第二回,想到前世,她喉咙一梗,泪花圈在眼眶中,想哭却又不敢,最终只能强忍着把泪憋回去。 胸中正憋着一股气无处可发之时,她听到头顶一道声传下,几乎吓得她魂飞魄散,他道:“郑家小丫头,枉你定北候府世代忠良,不想临危当头,竟改拥他人为王?” 阿婉听了这话,眼睛转亮,抬眸,对上一双微勾的眼,即使是同在榻上,傅长珩仍然比她高出许多,他正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 如今太子还未登位,他已经隐隐有帝王之势,睨着人之时冷且傲,阿婉一惊,又迅速埋头低首。 可她脸上,却多了一抹喜色。 傅长珩他......好像并未知晓上一世的一切。 既然如此,她还能借着前世的优势,好好的躲过他,从此远离皇位纷争,远离金丝囚笼。 “怎的?”他观察极准,注意到她面上的一朵喜意,又发问道:“你还欢喜上了?” 阿婉飞快地摇头否认,头又埋得更低些,不让他瞧见自己脸上的神色。 “不知......少将军前来,是为何事?”阿婉壮胆问了一句,声都是颤的。 话一出口,她便后了悔,恨不得把话一口咽回肚中。 照常理,她应该不知他的身份才是,她在他身边待过半年之久,自知他疑心极重,所幸,他并未再在此问题上责难于她。 跟前的影子就着月光一晃,影子折叠在她的身上又多了一些,显然是离她更近了,她还辨不清他下一步举动,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阿婉!可曾睡下了?”卢氏在门外道:“阿母今夜睡得不踏实,来陪你一道睡如何?” 阿婉一惊,心跳再度跳到嗓子眼。 这些时日,卢氏的病症已经好了许多,阿婉常与她说笑,大夫也曾道,按照这般情况,便可尝试着不需再配药方子。 阿母此时若是进来,见到她房中有陌生男子,只怕对病情不利,何况,傅长珩并无要离开的意思,他不达目的,向来就不肯罢休,任何事或是人,都是如此。 她清咳一声,朝外道:“阿母,我无事,天热,阿婉未着衣衫,不便给你开门,阿母还是回去陪阿爹,若不然,明日阿爹就要怪我抢走阿母了。” 缕儿熟睡后便不容易叫起,她正好借此找到理由,卢氏听了她的话,在门外嘱咐她几句,转而脚步踏在碎叶的沙沙声渐远。 屋中又恢复了静寂,就连缕儿的扯呼声,也都静了。 “你,有话请说。”阿婉趁他未发现我,换了个称呼,不再叫他少将军,她实在不愿与他多独处半刻,只希望他来意道明之后,速速离去,再也不兴起什么别样的心思。 “抬头。”他命令她。 阿婉不疑,抬眼,只见他长指捏成拳头,朦胧月光之下,依稀可见腕上凸显的青筋,她一骇,以为他要打她,往后方的锦被摔去,锦被凹陷下去一块,正好将她团在中央。 倏忽,只见拳头一松,一根红绳从他手掌漏出,红绳之下,吊的是一枚玉佩。 玉佩宽厚润泽,其上的凤凰展翅欲飞,不似俗物。 “这是你赠予赵氏之物?”傅长珩并未将她一惊一乍的举动放入眼中,举着玉佩等她回话,耐心明显不足。 阿婉摇了摇头,转而想了想,又飞快地点头。 这玉佩正是阿兄交给她的那枚,非她所找,可确实经过她的手转交给祖母,想来,傅长珩已经先去了祖母那处拿了玉佩。 不过这玉佩仅是阿兄从商贩手中买来之物,虽比寻常玉佩好上少许,可若比起他的玉指环,明显差了许多层次,他又找这个做什么! “是我送给祖母的!”阿婉被他唬住,身子一顿,闭着眼异常坚定地答道。 “竟是你。”傅长珩道。 阿婉闭着眸子,睫羽颤抖,还未听到他把话说完,只听到外院一阵慌乱,丫鬟和婆子扯着尖细的嗓子喊,喊声渐大,逐渐惊醒各院里的人。 与此同时,榻上的清冽气息渐淡了,那股逼迫感顿时一空,阿婉睁眼,身旁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两片窗牖在浓夜中开开合合,从外头涌进一股焦味。 若不是屋中留有一丝松雪气味,她只以为是梦。 “小娘子,祠堂走水了!”缕儿从外头推门而入,一脸惊色的指着侯府的东面。 阿婉望去,只见远处浓烟滚滚,火光照彻天际。 “那柳姨娘如何了?”她问道。 柳氏从兴国寺回来之后,郑望先是从多嘴婆子那处听了她是如何不检点的话,随后又亲自跟老夫人确认过,一怒之下,遣走柳氏身旁所有婢女,罚柳氏在祠堂面壁思过,也不说何时要放她出来,大有要休弃柳氏的意思。 这次大火,虽不知是偶然还是人为,可火势过大,柳氏能否安然无虞,都是未知之数。 阿婉穿上衣衫,匆匆赶至后苑,一众人都在。 卢氏正忙活着吩咐各院提水,她阿爹和阿兄脸上黑如花猫,进进出出的,随仆人一道扑火。 “阿婉,你站远些,小心呛着咳个没完没了。”郑玥见她来,推她远离浓烟,择了一处干净的地方与她说话。 “怎的就突然走水了?”阿婉疑惑,平日里祠堂都有人守着,每逢进香之后,也都有人看护着香炉,防止火苗窜到别处。若不是走水之时傅长珩在她身旁,她都以为是他所为。 “阿爹还未查明,只如今柳姨娘还在里头,火太大,还救不出她来,只怕是凶多吉少。”郑玥停顿一下,又道:“如今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阿爹阿母定是顾不上你,倒不如你随阿姐进京去?阿姐陪你好好玩。” 阿婉看向远处,郑兴提了只木桶,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她两手放在唇边,大喊:“阿兄,你小心些。” 过了两刻钟,火势渐弱了,四个魁梧的仆侍挤作一团,把柳氏从屋里抬出,柳氏面若焦炭,气息奄奄。 当夜里请了大夫,经过一闹,阿婉睡不着,便跟着卢氏去了柳姨娘的院子,郑望心中有气,跟随郑朔扑了火之后,抬脚往新纳的方姨娘院中去了,再未正眼瞧过柳氏一眼。 阿婉过来,仅是凑个热闹,她极其记仇,旁人对她不好,她都拿册子记着,当初柳氏推她落水,害阿母发病,于兴国寺中又使计撮合她与程景时,一桩桩事她都写下了,此刻断不会有心疼柳氏的念头。 白胡子大夫的手搭在柳姨娘脉上,老大夫紧紧拧着的眉头在一瞬间变为一喜,随后乐道:“柳姨娘并无大碍,恭喜老夫人,恭喜郑二爷,姨娘这是怀胎了,需静养。” 大约,柳氏又可以蹦哒了。 阿婉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前世直到侯府覆灭,柳姨娘从未怀过胎,柳氏寻了多少大夫,喝过多少名士大夫的坐胎药,肚子仍旧未能鼓起,这事不知道遭到老夫人多少念叨。 阿婉对着手指头,柳姨娘既能怀胎,那她躲过傅长珩,应是有希望的吧? 到底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 “阿姐,明日你跟我去医馆吗?”阿婉走到郑玥身旁,讨好地拉起她的手。 “你怎的想起要去医馆,阿母每日服的药大夫都有送来,柳姨娘的身子,也自有旁人照看,不需你操劳。”郑玥想了想,话锋一转,笑道:“不过你愿意出去走走也好,我回来之后,便见你多是呆在家中,也不肯走出府门半步,阿姐明日陪你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