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随侍的话方才落下,阿婉的手腕碰到案上的茶盏,茶盏倾倒,热气氤氲的茶水顺着案桌滴滴流淌。 她原本红润的小脸顿时惨白如纸,再也不见半点血色。 只听到一个“傅”字,足以让她魂尖儿都在颤抖。 郑朔张嘴正要回了随侍的话,他听到身后一番巨大响动,猛然回头,只见阿婉瞪大了眸子,细细的手腕不知是让茶杯碰的,还是让茶水烫的,通红了一片。 他登时记恨上那茶盏,再也顾不得什么太子失踪傅将军府来人一事,以下令斩杀千军的语势斥道:“茶具不好,往后府中用具都换上软的!” 阿婉经不起磕碰,稍稍不留神,她便能弄出伤来,不止是他心疼,夫人也跟着心疼,到时府中又要乱了手脚。 “伯父,莫要玩笑了,茶具就没个软的。”郑兴在一旁悻悻提醒,顺带着瞥了一眼正立在一旁的随侍,示意他此时正有人等着话,傅大将军府来人,是见或是不见? 郑朔从鼻孔里哼出两道气,胸中的火气才算减少稍许,他走至阿婉跟前,好声安慰了一顿,转而与郑玥道:“烦劳太子妃陪阿婉回去。” 男人谈事,女儿家总不方便在场。 “阿爹,我不回去。”阿婉扯住郑朔袖口。 郑朔方想说她几句,话未出口,她已经快快地躲入屏风后头,似是怕他骂,她又探出一双圆眼瞅着他,他对上这样一双眼,训斥的话全数都吞回肚子里。 “去把人给我请进来就是,不必给什么好脸色。”郑朔收起脸上的女儿奴模样,换上平常那张铁块冷脸。 随侍听了话,脚步匆匆的又去了。郑兴百思不得其解,托着下巴在屋内来回行走,最终忍不住,问道:“咱们侯府和傅大将军府向来无瓜葛,他们为何这时候寻上门了?” “总归没好事。”郑朔应了句。 阿婉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指骨泛白,屏风后头不宽,边上几盏的烛火晃动,恰好把她的影儿都投在屏风上,她轻声走过去,吹灭了最近的一根烛子。 “你怎的了?”郑玥见她不愿走,索性也与她一道藏在屏风后。 阿婉垂着眸,摇了摇头。 “是因程郎君一事,这才怕了傅大将军府中的人?”郑玥猜测,方才随侍进入屋中传话,阿婉听后,面色才会如此惨白,也不难怪她一个姑娘家会害怕,大将军府中的人丝毫不顾念侯府脸面,硬生生的就毁了侯府的准姑爷,任是谁,都会怕。 阿婉紧紧抿着唇,仍是摇头不语。 其实,侯府与大将军军也并不如阿兄所说的一般两府毫无瓜葛。 前世老夫人入京陪她在密室说话,无意中便说起这个。 老夫人提及此事,声声哀叹,恨不得捶胸砸手,因过于心伤,也没把话说全。 阿婉只知,阿母的娘家中原本还有一位族姐,容貌才华样样出挑,颇得卢府外祖母高氏的疼爱,一群子女中,外祖母最疼的便是她。 卢府虽是高门,可到了大业朝,大有衰落之势,高氏便动了送女入宫门的心思。 不料在入京途中,阿母的那位族姐不慎遭流民掳了去,幸得傅大将军相救,这才平安无事。 两人一见倾心,互许终生,而彼时的傅大将军,不过是流连街头的恶混一个,一无功勋二无官职,高氏百般阻止两人不成,最后高氏以一纸血书作为胁迫,勒令爱女在卢府与傅义成二者中抉择。 阿母的族姐不愿嫁入宫门,与卢府彻底断绝了关系,随后跟随傅义成北上,在境城的一个山寨中与他成了亲,不料天妒红颜,没过几年,她生下傅长珩之后便撒手而去了,由始至终没再见着高氏一面。 高氏心下不悦,此后这事就成了府中禁忌,谁都不能提,故而这件事已无多少人知晓。 若外祖母不因这事呕着气,肯承认了傅大将军这女婿,阿婉该唤傅长珩一声表兄,可在上辈子,在嫁给太子赵叙之前,她和他从未见过面,即使偶尔听到他的行事作风如何荒诞,也是从太子口中得知的。 而这一辈子,不知是否因她的变动,傅大将军府竟来人了。 正在思虑间,外头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阿婉竖起耳朵,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入目的是一双云锦靴,往上,青白袍衫,男子面如冠玉,清朗出尘。 不是傅长珩,阿婉捏住帕子的手一松。 郑朔本就对傅大将军府中的人不待见,此时见着来人只是小喽喽一个,胡子险些登上天去,只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不知阁下来我侯府,所谓何事?” “我乃将军府谢齐,此番前来,是奉了少将军的命,特意跟侯爷讨要一物。”谢齐道。 “讨要何物。”郑朔冷哼:“我侯府也有少将军能看上的东西?”对于那位少将军,他是早有耳闻,分明是不大的年纪,却学了傅义成八分,无恶不作,以欺负人为乐。 “数月以前,贵府程郎君前往范阳,与少将军把酒言欢,话语甚是投机,前几日少将军命人整理旧物,发现丢了个玉指环,想必应该是程郎君不小心携带而归了。” 郑兴听了这话,不由得瞪大了眼,还把酒言欢、话语投机,话语投机能把人的命根子毁了去的? 谢齐话说的巧妙,字字句句,只当是程景时无意,可话里意思,皆暗指程景时是贼人,暗中夺了少将军的心爱之物。 阿婉咬住嘴唇,几乎不敢相信,他那玉指环怎的又丢了! 她所有的不幸,便是从那个玉指环丢失之后开始。 她认得谢齐,此人乃是将军府幕僚,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于战事上,可谓是傅长珩的一大助力,前世她遭百官所指,咒骂她为奸妃,便是由谢齐领头,上旨要将她活活烧死以正朝纲。 阿婉见到他,前世许多画面又硬生生的浮现在眼前。 幸而郑朔一声呵斥,她一惊,思绪才从前世的沼泽里抽回。 “你的意思是,我侯府的人还是个手脚不干净的,竟偷了你们那个破指环?”郑朔直肠子一根,懒得与人拐弯抹角周旋,冷嗤:“那你倒是说说,你们少将军,打算如何处置程景时?” “那便请侯爷交出程郎君。”谢齐拱手道。 “我若偏不呢?”郑朔挥手,下了逐客令。 谢齐也不急:“那我便改日再来拜访。”随后,随侍人出府。 他才方走,郑兴便跳上前,指着那道削瘦身影大骂:“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此时不是咱们护不护着程景时的问题,是他们根本没把咱们侯府放眼中,把人交出去,倒显得我们侯府好欺负了?” 阿婉叹了声气,转身回了房。 郑玥见状,也不欲再多说,跟着身边的李嬷嬷回了她自己的房中。 李嬷嬷是宫中的老人,打小便伺候着太子,此时见太子妃揉着眉心,也知她正为各事伤神。 “太子妃是在担忧太子?”李嬷嬷上前,替郑玥梳发。 “太子行事向来有方寸,我并不担忧。”郑玥蹙眉:“只是阿婉,此番回来,不知怎的,竟觉得她与幼时不太一样。” 李嬷嬷听闻这话,立即把屋内的窗都合上,又四下瞧了几眼,确认并无人听墙角,这才悄声道:“难道,她不愿随您回京?” “是啊,她小姑娘一个,理应是爱吃好玩的年纪,往常若是寻着机会,更是巴不得能有人带她各处玩耍,可这次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不愿离开阿爹阿母了。”郑玥想起旧事,好笑道:“前年我未出嫁,只需给她一个糖块,她都愿跟我走的。” 李嬷嬷皱下眉头:“可能小娘子是落水病了一场,离不开父母,想来再给她一些时间,就能想明白的。” “可我看她的模样,很是坚决。”郑玥道。 “那......”李嬷嬷犯了难,眯起长眼问:“太子殿下那边......” “再寻个法子吧。”郑玥头疼得厉害,无论如何揉,那阵生钝的疼意仍在。 入夜燥热未过,房中沉着一股热气,缕儿见阿婉的额头上浸出丝丝薄汗,替她剥去了一层外衫。 “小娘子不必穿太多,捂出痱子可不好。”缕儿自己擦着汗,想了想,又替阿婉除去一件碍事的衫子。 阿婉只穿了件薄薄的纱衣,外头虫鸣阵阵,催动着困意,她唔了声,倒进床角落:“我先好好睡一觉,明早不必叫我。” 太子和傅长珩之事,明日再说也不迟,她需好好修整一番,再做下一步打算。 “小娘子是该好好休息。”缕儿应声,替她把帘帐拉下了,转而抱着被子去了外间守夜。 这些日,又是入寺进香,又是太子失踪,阿婉本是个极懒的,走多几步身子便累,今夜已是累极,不到半刻,她已沉沉睡去,呼出些香暖。 …… 半夜,月已西沉,一颗石子从窗缝而入,弹到屋中仅剩的一根烛火之上,窜动的火苗立即无声无息的熄灭。 屋中没了光亮,只余月光懒散洒下。 阿婉听到响动,身子一坠,陡然睁开眸子。 她身旁,俨然多了一个人! 松雪气息,凛然,刺骨,带着刀锋般的压迫。 她方醒,屋中不明亮,瞧不清对方模样,只听他缓缓开口,话语中带了些许不明显的玩味意思,沉吟道:“阿婉。” 阿婉惊惧,身子开始往后挪,直至身子触碰到墙面,后背传来一阵冰凉,她仍旧继续缩退。 前世有很多个夜晚,傅长珩意兴之时,便是这般唤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