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没有问，甚至为这并没有做出的举动感到歉意。他真切期望他最终能走出来；或者说，有人能带他走出来。——兰斯洛团长，当然啦。

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兰斯洛团长满心欢喜地跑到他办公桌前要求请假，理由是要陪罗宾探长去维苏威火山抓宠物。麦斯威尔一时间惊讶不已，这着实是件“壮举”，而成功实现了壮举本身的团长似乎也同样难以置信。最后他自然给对方批了假。他当然知道让探长松动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寥寥几句话，而是兰斯洛团长经年累月的陪伴。他的身边有他，而他也希望这种陪伴能一直持续下去。

说实话，麦斯威尔是很艳羡的，因为在他的生命中不曾有这样一个人。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学习，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工作。平淡如白水，简单如白纸。

——真的是这样吗？

但是现在，或者说从五天前开始，他有了这样虚无缥缈的感觉：他的生命中好像曾经有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参与了他的整个生命，然而现在他却不见了。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恐惧、不安、茫然、悲伤……所有情绪编织成一张又大又密的网，将他困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是有可能的吗？一个人彻底从另一个人的生命中消失？又或者，从这个世界消失？

他知道谁是引发这种感觉的起因，虽然他对此感到吃惊……奥贝斯坦。Mémoire的店长先生。五天前他在Mémoire吃过一次蒙布朗，从那天之后这种感觉、这种情绪便一直萦绕在他的内心。他曾想回到跳跳集市的那条深巷去确认心里的感觉，然而当他第二次前往时，却发现店铺上锁了，他在店外等了半天，才等到一个本地居民，对方也不知道店长先生的去向。

于是他只得前往福尔摩斯事务所，向罗宾探长请求帮助，可惜依然一无所获，罗宾探长的档案库里没有这位奥贝斯坦，困惑失望之余，麦斯威尔也确认了一点：有人“存在”过，有事“发生”过，但是被……

被忘记了。

“你好，麦斯威尔先生。”

镜子的表面出现水波纹的形状，手持巨大的骰子法杖的女子缓缓从镜内走出，与麦斯威尔打招呼。麦斯威尔邀请露西亚坐下，向她说明了自己的困惑。

听完麦斯威尔的话，露西亚皱起眉，而后摇了摇头：“国务先生，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确定没有吗？”麦斯威尔追问。

“确定没有。实际上，时空回溯这种事是否存在，目前学界依然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过去——当然，如果时空回溯真实存在，那么也可以是‘未来’——真的出现过覆盖整片大陆乃至整颗星球的时空回溯，我的时空管理局肯定会留有痕迹的，但是起码目前为止，时空管理局一切如常。”

“可是，罗宾探长之前曾拜托你在特定区域内倒流时间，这又是如何实现的呢？”

露西亚笑了笑，端起麦斯威尔准备的红茶喝了一口，这代表她来了兴趣，愿意和听者多聊一会儿。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总能一句话切中要害，去当国务大臣，属实是屈才了……是这样的，时空回溯和时空逆转魔法是不一样的。时空逆转魔法本质上是把存储于时空管理局的‘历史’在局部区域倒带重播一次，处于区域以外的人就像在看录像带，可以由此获得他们之前没有留意的情报，但他们不能改变结果——插画最后依然被粉碎了。在倒带完成之后，这片区域会度过一段比周围区域稍微快一点儿的时间，最终追上正常的时速。至于时空回溯，是彻彻底底的时空倒转，相当于将时空管理局记录的历史抹除，重新开始。”

“但这是难以做到的，对吗？”麦斯威尔问。

“难以——不可能做到，而且，会留下痕迹。”露西亚肯定地说。

“好的，我明白了。”麦斯威尔点点头，“谢谢你，露西亚小姐。”

“你我之间那么客气干什么？都那么熟了。”露西亚摆摆手，不甚在意的样子。

“嗯……”麦斯威尔犹豫了一下，“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愧疚……”

“这你就多虑了，我是这种小心眼的人吗？我会因为你放弃跟着我从事幽系魔法研究耿耿于怀至今吗？我们也算是半个同事，你还算我半个领导，我不会那么介怀的。”露西亚抿了一口红茶，露出微笑。

麦斯威尔也用微笑掩饰慌乱：“那就好。谢谢露西亚老师的大度。”

时空回溯的可能性排除了，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时间一直在向前走，但有些人被遗忘了。这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一个人彻底被世界遗忘，这有可能吗？

如果一个人被世界所遗忘，那还有谁、还有什么能记住他呢？

麦斯威尔想到了一个地方：遗忘森林。

遗忘森林座落于远古之地，位于与卡洛西亚大陆一峡之隔的月牙岛。在遥远的亚瑟王时代，远古之地被人们发现，最终却因为其变幻不定的气候环境而边缘化，最终只有跳跳集市的一两艘船只开设了前往此地的航线，供心血来潮的游客或另辟蹊径的科研人员前往。

经过荒之沼地，穿过真梦之园，便来到了遗忘森林。遗忘森林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在这座森林，你不能大声说话，否则遗忘森林会吃掉与你说的这件事有关的所有记忆，并将其作为滋养这片森林的魔力来源。虽然这只是个传说，但没有人愿意莫名其妙地少掉一些记忆，也因此每个人进入遗忘森林时，都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生怕进去出来一趟，就把好不容易烙印在脑子里的珍贵知识点或是宝贵回忆落在森林里了。

——这些都是从书里看到的内容，但麦斯威尔却一直对此抱有怀疑，魔法世界遵循的最基本规律是等价交换，一粒纽扣永远不能炼出一栋别墅，魔力也不会只从一方向另一方流动。记忆也一样。记忆不可能因为一句话就源源不断地从一个人的脑海向森林流动，最终完全失去。他猜测真实的情况应该是，当一个人在遗忘森林说话时，他的记忆会一点一点向遗忘森林流去，最终只留下有关记忆的一半。反过来，如果遗忘森林的记忆要比这个人存储的多，那么记忆反而会从森林向这个人流动。此前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的记忆都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要想实现第二种情况，简直是不可能存在的事。

但眼下似乎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麦斯威尔再一次回到了跳跳集市，不过这一次他直奔钻石港，很幸运，有一艘要前往弃之宝岛的航船会行经远古之地。经过五个小时的奔波，他终于来到了这片森林。甫一踏入这片原始森林，麦斯威尔便下意识摒住了呼吸，此地的树木与别处不同，叶片为紫褐色，各个高耸入云，四周簇拥着紫红色的魔法晶石丛，几只浣熊形态的宠物[4]戴着草叶织就的面具在树林灌木间游荡，森林东南侧有一块三米高的巨石，巨石中间像一枚蛋被敲碎了一部分，露出内里奇特的蓝紫色魔法漩涡，凑近一些的话，还能听到周围发出的呼呼风声。

他不小心踩到一折断枝，脚下发出啪啦一声脆响，宠物们顿时警惕地抬头，注视着声音来源。见此情景，麦斯威尔心下了然：怪不得在自己跟船长说想在遗忘森林停船时，船长那么讶异，原来遗忘森林本身也被人“遗忘”了。

麦斯威尔曾经来过两次遗忘森林，一次是在魔法学院时期，但由于年代久远，他已经记不起具体细节了；另一次是在五年前，探险协会在遗忘森林发现了时空扭曲的痕迹，探查之后发现其来自于巨石上的魔法漩涡，他陪同圣安德鲁国王、格里芬院长、迪兰教授等人前往遗忘森林考察具体情况，最终迪兰教授确定这个漩涡是穿梭异世界的枢纽，本世界的人可以通过这个漩涡穿越到其他世界，而其他世界的人也可以由此来到他们的世界。然而这个枢纽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安全有效，第一次进行时空穿梭的人可能在无数个混乱时空中迷路，与此同时这个漩涡也可能从其他世界带来不受欢迎的客人。

两相权衡之下，圣安德鲁国王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将此漩涡封印，同时提醒公众谨慎前往。麦斯威尔原本觉得时空穿梭这种神秘又浪漫的魔法[5]肯定会吸引无数探险家和魔法师前往，没曾想也就过了几年，遗忘森林就已经“寂寞无人”到了这种程度。

麦斯威尔将冰虎宝宝和笔童都收入咕噜球内，他站在原地，对着森林大声喊道：“奥贝斯坦！”

几缕若有似无的记忆流入脑海，但还不够，他的脑内依然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麦斯威尔继续喊：“奥贝斯坦！”

这听起来有点儿滑稽。麦斯威尔心想，现任国务大臣对着一片森林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而这个人此前在他的生命里压根没有出现过。

“奥贝斯坦——”

“奥贝斯坦！”

事情仿佛发生在一瞬间——纷繁庞大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在同一时刻涌入脑海——

“观众朋友们好，我是蒙蒙，我面前这位呢，是洛克王国新上任的外交官，奥贝斯坦……”

“我不要去外交使馆，奥贝斯坦看起来凶凶的，他的鸟也凶凶的……”

“奥贝斯坦？他之前不是恩佐的人吗？怎么又回到王国了？”

“祝贺你获得国王荣誉徽章，奥贝斯坦，王国所有人都会记住你的功勋……”

……

“你怎么穿这一身就来雪山了？这样会感冒的！来，这顶帽子你先戴上！”

“谢谢你。……我是奥贝斯坦，你叫什么名字？”

……

“我有点担心，奥贝，我真的能行吗……”

“有什么事是麦斯威尔做不到的？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雪人谷蒙布朗，请用。好久没做了，如果不好吃，还请多多担待哦。”

“……怎么不说话？是不好吃吗？”

“……我只是在难过，我让王国失去了一位顶级甜点大师……”

“真的假的？你太夸张了吧？！”

“不过，嗯，我也让王国多了一位优秀的国务大臣……”

……

麦斯威尔无意识地跪了下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起效了。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座森林……储存着关于奥贝斯坦，关于这位被人遗忘的“不存在的外交官”的所有记忆。而他向森林讨要来的这些，恐怕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

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情绪，有关他的，无关他的，他一时间无法处理，也无法消化，他只是静静地跪在原地，尝试去想象被全世界遗忘的那种孤独。

“外交官先生？”

奥贝斯坦下意识一回头，在对上那双熟悉的海蓝色眸子后，他似乎猜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了。

他心虚地朝对方笑了笑，雪鸮看出气氛不对，很识趣地展开翅膀，飞去了遥遥的一棵高树枝头。

麦斯威尔走到奥贝斯坦面前，对方顺从地站在原地等他——然后——然后麦斯威尔迟疑了一下，最终张开手臂、拥抱住对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麦斯威尔问。

奥贝斯坦紧咬住下唇，他还想佯装若无其事，但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在挚友面前强撑淡定，而且……也不需要。于是他回抱住麦斯威尔，慢慢地、长长地呼吸着。

对麦斯威尔来说，这种感觉很奇怪：在他的认知里，七天前，他刚认识奥贝斯坦，一天前，他刚知道奥贝斯坦其实是与他相伴多年的至交发小。而现在他正在与对方拥抱，这位似乎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先生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奥贝斯坦慢慢松开他，金色眼睛比平时还要明亮。他拉住麦斯威尔的手说：“我们去Mémoire。”

再次回到Mémoire，麦斯威尔意识到里面的装潢、菜品，乃至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勾起了他更多的回忆，与奥贝斯坦有关的回忆。奥贝斯坦取了几只可露丽，端出两杯红茶，把加了糖和牛奶的那杯推到麦斯威尔面前，见对方一直在看他，他忍不住又露出一个心虚的微笑。

“介绍一下来龙去脉吧。”

“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两人异口同声。奥贝斯坦愣了一下，端起红茶喝了一口：“那，我先说。”

一切的起因依然是遗忘森林的那个魔法漩涡，一年前，奥贝斯坦前往月牙岛，想代表洛克王国与虫系精灵王建交，在路过遗忘森林时，他发现这片森林的周围狂风大作，魔法漩涡闪动着危险且妖冶的紫黑色光芒，不断有草叶、碎石乃至宠物被平地“拔”起，卷入漩涡中。奥贝斯坦意识到是漩涡发生了异变，它正在从稳定的时空枢纽转为吞噬一切的时空裂缝。他用定身魔法将自己定在原地，又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漩涡的扩展速度要比他设想的最坏的打算还要快——如果他现在返回洛克王国寻求外援，再回到森林进行封印，魔法漩涡的裂缝恐怕会扩大到难以收场的地步。同时他还注意到，遗忘森林的树干颜色暗沉、树叶卷曲，似乎有些“营养不良”。于是……

“于是你就把有关你的所有记忆，喂给了遗忘森林？”

麦斯威尔皱着眉头问。

奥贝斯坦的眉头却舒展了，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敲了一下桌面，“对，就是这样。”

“这还是你给我的灵感，”奥贝斯坦眨眨眼，“你跟我说，整个王国都会记住我的功勋……我想，这样庞大的记忆流，应该可以滋养这座森林很长一段时间吧。鉴于，嗯，我确实家喻户晓。”这个词说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然而麦斯威尔却没有这个勇气和他一起笑。“然后我把手贴附在主树树干的结节上，念了古代咒语，告诉它我的想法。很快，古树便回应了我的想法。记忆流给森林提供了充盈的魔力，肉眼可见的，森林的状态有了好转，魔法漩涡也渐渐被复苏的森林的力量所压制……风停止了。”

奥贝斯坦给麦斯威尔递了一块可露丽，继续说：“然后的事你应该就能想象了，我用御风术回到洛克王国，首先找兰斯洛团长确认了情况，发现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不止是他，我的下属、此前采访过我的《洛克时报》记者、国王陛下……他们都忘记了我的存在。虽然我对这些早有预料，但我也没想到遗忘森林居然能把一个人的存在抹除到这种程度……”他也拿起一块甜点放入口中，用甜美的蛋奶香压过心头涌起的无奈，“不过，最让我难以接受的还是你，麦斯威尔，我没有想过连你都不记得我的情景……”

当然啦，遗忘森林不可能对一个人的记忆“网开一面”，即使这个人是麦斯威尔。

“如果你之前就考虑过这种情况，你还会这样做吗？”雪鸮飞落到麦斯威尔的膝头，麦斯威尔一边抚摸它的羽毛，一边问道。

“我可能会犹豫一下再做。”

麦斯威尔抬头看他，奥贝斯坦的表情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麦斯威尔觉得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从网回部分记忆开始便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在此刻慢慢地铺展开：他此前与奥贝斯坦真的只是——他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儿难为情——真的只是朋友吗？

“我的故事说完了，那么麦斯威尔呢？”奥贝斯坦问，“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嗯，和你相反，我找遗忘森林要回来的。”麦斯威尔喝了一口红茶，故意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果不其然，这勾起了奥贝斯坦的好奇：“真的吗？怎么要回来的？嗯……要回来多少呀？”

“没多少。”麦斯威尔说，“我知道你是外交官，然后跟我认识，就这些。”

奥贝斯坦的眼底掠过一闪而过的失望，但他还想再挣扎一下。他不甘心地指出：“可是你一见到我就和我拥抱，这可不单单是‘认识’吧？”

“可能有点儿熟。”

“‘有点儿’熟？”

对方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委屈的表情，麦斯威尔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把真相和盘托出：“我得到的记忆不全是我自己的，这其中有小公主的，有报社记者的，甚至还有仇视你的人的。不过最多的还是我自己的。但是……”

奥贝斯坦沉默着点了点头，曲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麦斯威尔知道，对方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这可有点难办啊”。

奥贝斯坦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那你现在对我的感觉……对我的看法是……？”

麦斯威尔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耳根在不可避免地泛红、发烫。但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言语能将他繁杂混乱的心绪传递过去多少……他伸手搭住对方的手，奥贝斯坦没有回避，甚至没有露出分毫的讶异，于是他知道在过去，他们之间是可以自然地做出这种行为的。他说：“我还想知道更多有关你的事。我忘记了的事，我不知道的事。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奥贝斯坦说，“只要你有时间……”

“没关系，我的假期才过去一半呢。”麦斯威尔笑了笑，“而且，我还有‘年假’没有使用呢。”

年假一直留着不使用，就是为了找个时间和奥贝斯坦一起度过。这一小段记忆，麦斯威尔还是找回来了的。

[1]我们假装有这种灵石。

[2]Mémoire，法语，意为“记忆”。

[3]真能处理的话应该先送孩子去上学。

[4]怪侠罗宾浣，太出戏了，我们就别提这个名字了。

[5]“这是蔷薇骑士，现在他是奇异世界的骑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