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怀宁府有一条好汉,姓彭名玘,他好义慷慨,气雄性刚,常使一杆三尖两仞刀,有一身厮杀本领,常助公人缉捕盗贼。因彭玘额上天生有个凹纹,犹如鬼宿天目,人便唤他作天目将。
这彭玘久在家中无事,一日思忖,如此无为度日,岂是好汉行径?男儿志在关山,若我投军报国,在枪刀中博些功绩,真去做个将军,岂不光耀门楣?一念即生,不能平息,便四下询人,知是只可做厢军。厢军不如他心意,因与怀宁府陈节级往日交好,求他写了一封书子,荐他去充任遥隶禁军,彭玘这方才称心。
彭玘自得了荐书,便等不得,分派了家事,收拾了行装,选了一个吉日,一人一马离了怀宁府,独自去投军。
五里单牌,十里双牌,彭玘走了七八日,这一日远远见一坡延绵,待来到坡前,见一石上镌着“槐树坡”三个大字,坡上尽是沙土,七颠八倒生著乱槐,杂着几处坟茔。彭玘见这坡辽阔,便下马歇息,方解下金钉护腹,见一短小汉子负著行包走来唱喏,原来这人是要问路径,彭玘只知粗略,不知备细,二人草答几言,那短小汉子便上坡去了。彭玘不去管他,自顾了歇息,却远远见那短小汉子在坡上行走,时隐时现,正走到一处沙丘,忽地便倒了,彭玘大惊,思忖莫不是冲撞了甚么,端的这般厉害。这彭玘生来刚烈仁义,便思要救那短小汉子,取酒吞了两粒朱砂辟秽丹,提刀上马,奔上坡来。
待行到那沙丘处,见沙上几道拖曳痕,向茅草中去了,彭玘带马喝道:“何处妖邪,竟敢作祟,白日摄了人去,好好送将出来。”却无人答他。彭玘又喝道:“莫惹得老爷性起,捣了你这妖穴。”虽连喝几声,却终不见有甚妖邪来答。彭玘摘了阔闪弓,搭上铁骨箭,拉了个满,射了一支去,只听啾声至远,便无声息。彭玘下了马,挂起三尖刀,扯出骨朵子拿在手中,拨开茅草,趋步向前,行了十数步,却见一个沙凹,这沙凹颇,底部露出一些白骨,却不见那短小汉子。彭玘忖道:“便有妖邪,如何一刻便将那短小汉子吃了?纵是吃了,衣衫行包为何不见?”看了一时,彭玘焦躁,却是无计,只得上马行去。
行了二里,猛瞥见一个散发鬼,赤著身,周身靛蓝,手中搦着一根乌铁棒,蹑足跟在马后,彭玘只做不知,捡高处行去。那散发鬼见马登高甚艰,急急赶来,挥动乌铁棒欲打彭玘。彭玘知那散发鬼近前了,一扯那马鬃毛,那马是战马,训得极熟,忽地回身,将那散发鬼撇在一边,打了一个空。彭玘一刀斩去,登时将那散发鬼手中乌铁棒打落,那散发鬼呆了一呆,见彭玘面露凶相,知是不好,转回身便逃,情急之中连跌了几个斤斗,尚未起身,彭玘马到,一刀便往他面上搠来。这一枪却将散发鬼面上豁了个血口子,虽不致命,却血流如注。那散发鬼此时急省了,翻身拜倒,口中求告饶命。彭玘原要问那短小汉子下落,便喝了一声道:“你这厮端的是人是鬼?若实说,老爷便不杀你。”那散发鬼哭道:“小人叫做鲁平,人唤我做烟生子……”彭玘道:“你且住,何谓烟生子?”鲁平道:“小人出生时,恰逢村中烟生火起,顾皆唤我烟生子。”彭玘道:“你既是粗蠢村汉,何故扮鬼来杀人?”鲁平道:“小人家中尚有八十岁老母,因年荒无粮,故散了发,用蓝靛涂了身体,在此劫径。”彭玘怒道:“老爷本想饶你,你这厮却来诳赚老爷,不是讨死么?”鲁平惊道:“何曾敢诳骗老爷?”彭玘冷笑道:“杀才,你年龄只在二十岁左右,如何有八十老母?”鲁平见彭玘满脸杀机,便从腰中摸出一粒黄丸来,向彭玘面上打来,这黄丸凭空碎了,散出黄雾来。彭玘不防他有这等伎俩,呵呀一声,只觉得耳内巨响,心血来潮,幸服过了朱砂辟秽丹,不曾倒撞下来。鲁平见他不倒,惊惧起来,翻身便逃。彭玘便强忍了心潮,纵马挥刀追斩。鲁平一面逃一面摸出一个白薄皮团子,向后打去,只见一阵白烟升起。彭玘已是两眼视不得物,恐又中了他手段,不敢再追,待烟雾散去,见鲁平逃得远了。彭玘暗道:“是了,那短小汉子必为他所害,只是他如此奸狡毒辣,不除了他,必为此地一大患。”念及此,便立了马,摘了阔闪弓,搭上铁骨箭,一箭射去,却是不中,连发连射,还是不中,拉了几弓,觉得身上汗下,知是中了些毒,看只剩得三支箭,叹了几叹,只得望着鲁平径自逃去了。
彭玘想这些狡徒不来剪径,只使些手段害人,自家中了他手段,不可久留,宜速离去,便控马而行。行了几里,眼见得槐林断绝,地势渐平,知是将到坡下,方才心安,便又服过了两粒朱砂辟秽丹,渐渐清明起来。却瞥见一条胖大赤膊汉子,手中拿着一个酒葫芦,坐在一株倒卧树上。那胖大汉子只顾看彭玘,彭玘不去理他,控马而过,胖大汉子却叫道:“兀那厮,且不要行,我有话问你。”彭玘道:“老爷并不识得你,你问老爷何来?”胖大汉子跳将起来:“你这厮既过得坡来,只是命大,却不知好歹。”彭玘大怒道:“你这杀才,必与那鬼同是伙内,且吃老爷一刀。”胖大汉子也怒道:“你这鸟人,忒是无礼,教你识得我的厉害。”说罢,从地下败叶中摸出一杆点钢槊来,踊跃来战彭玘。彭玘晃动三尖刀,纵马迎了上去,二人交手三五合,胖大汉子跳在一旁叫道:“你这厮汉原有些手段,只是这般不爽利,可敢下马与我厮并?”彭玘便跳下马来,挥著三尖刀来斩他,挺点钢槊来抵,二人登时杀做一团。端是一场好杀。一个似尉迟打铁,一个如霸王举鼎,他二人硬杀硬斩,互不相让,但见火星飞溅,烟尘乱起,斗过五十合,难分高下,胖大汉子寻机跳在一旁道:“你这汉子且住。”彭玘收了三尖刀道:“你却有甚话说?”胖大汉子道:“我原是为了杀此地一害,此时他将下坡来。你且躲在一旁,待我将他杀了,却来与你再斗。”彭玘道:“可是那扮作鬼的贼人?”胖大汉子惊道:“怪道你这汉能下得坡来,原是叫你杀了他?”彭玘道:“可恨这厮鬼伎极多,我却杀不得他。”胖大汉子笑道:“他这般伎俩,只可唬得你,却逃不得我手。”彭玘见胖大汉子如此说,知他必有克制手段,道:“好汉何人耶?”胖大汉子道:“我姓韩名滔。”彭玘惊问:“可是人唤做百胜将?”韩韬道:“你是何人耶?”彭玘插手道:“怀宁府彭……”正说到此,那胖大汉子喜道:“是彭玘么?”说罢便来唱个喏,彭玘见他如此,心下也是甚喜,二人相互剪拂了,携手同坐在倒卧树上叙话。方说的几句,韩滔道:“哥哥噤声,那烟生鬼来了。”彭玘望去,却不见鲁平。韩滔道:“哥哥速去倒在马前,只是不可动,引他前来。”说罢将身翻倒,拢了一些败叶在身上。彭玘便依言去倒在马前。过了一刻,只见一枚石子打在彭玘背上,彭玘只是佯作不知。只见鲁平跳了出来,抚掌笑道:“你虽是好汉,却也倒在这里,终是要做槐树坡之鬼。”说罢便走将来看彭玘,忽听身后有人道:“做快利事人来也。”鲁平闻言大惊,回身看到韩滔蒙着面,挺槊杀来,不由大惊,因这韩滔前番来杀他,被他没命滚下坡,才侥幸逃了,卧病养伤二月余。今番虽不见韩滔面目,却认得韩滔蒙面身形,怎地不惊,便要逃去,不防彭玘捉住他一足,一时不得脱身,便摸出黄丸与薄皮团子接连打韩滔,韩滔却识得他的伎俩,屏气躲开。鲁平原情急之下失了章法,只是乱打,韩滔觑得真切,一槊将鲁平戳翻,又一脚踏在他肚腹上,鲁平只是呻吟。韩滔执槊将他抵住道:“你这厮恶贯满盈,还有何话说?”彭玘也道:“先前短小汉子哪里去了?”鲁平哼了几声道:“那凹窝中有一个翻版,翻版上凝粘了土,便看不出来有异。小人已将那汉子杀死在翻板下。”彭玘道:“你这黄丸和薄皮团子是甚药做成?”鲁平声音艰难道:“薄皮团子乃是硫黄、木炭、焰硝、黄蜡、石灰。那黄丸是石灰、芭豆、狼毒、桐油、小油、尸油、沥青、竹茹、麻茹……”说到此,气若游丝。韩滔道:“哥哥只顾与他说甚,这等鸟人,只是一槊杀了。”彭玘道:“这厮剪径如此阴狠,实留他不得,只是不可便宜了去。”说罢,挥动三尖刀,将鲁平面上戳个稀烂,复一刀砍做两段。
韩滔见彭玘杀了鲁平,除了一害,心下十分畅快,道:“哥哥今番投向何处?”彭玘道:“我欲要去投禁军。”韩滔道:“愿随哥哥前去效力,求哥哥携带则个,却不知哥哥心意。”彭玘大喜道:“你我兄弟意气相投,若是一同前去,端得甚好。待我寻个先生在荐书上添上兄弟名姓,再与兄弟买匹好马,你我同去做厮杀汉。”韩滔大喜,与彭玘同行,二人便一同前去投军。
作者: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