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毛卢颇有些干才,不过半月,收了一张酒店凭直,卖了些屋舍,交割已毕,烧了神符利事,便寻匠人将屋舍打成一片,修葺了冲损,粉刷了墙壁,备办了家生,又说好了火工,待诸事具备,已过去了两月。四人聚拢商议,一壁厢挂起一块“齐云栈”招牌来,一壁厢遣郭怀回转齐云山,报于杨哥、田易,来此屯驻。
郭怀回转齐云山自不必说,却说这“齐云栈”招牌方挂出两日,便有个头陀来打门,毛卢、胡贺与董闯正自闲坐,便去开了门,那头陀也不行礼,只是上下看三人,毛卢道:“哪里来的野头陀?为何打我家大门?”那头陀不答,仍只是看。董闯便道:“兀你这头陀,莫不是个聋的?若不答言,休怪叉你出去。”那头陀道:“你这客栈怎地白日闭门?”毛卢大刺刺道:“我家开设这齐云栈,只是自家作耍,闭门启门却干你甚事?”头陀道:“既不许旁人殷凑,你这门柱上錾著‘隆声远布,兴业长新’八个字是何道理?”胡贺恐弄出事来,赔笑道:“我等不晓得经营,只待主人来处置,那时请你吃酒。”头陀道:“你可启动了‘关闸’么?”毛卢、胡贺与董闯不省的头陀言语,面面私觑。毛卢喝道:“你这野头陀,净说些疯话,我这里自有大小铜锁,不需甚关闸。”那头陀变了脸道:“你这伙鸟人十分不晓事。”毛卢、董闯听了,踅身入去,各取了一柄解手刀走来,毛卢将手拭那刀刃道:“你须知我这几个是不好相与的。”头陀道:“你既有胆在这锵夸耀,必是个硬汉,只是吊桶终是要落在井里。”说罢冷笑著便去了。
毛卢、胡贺与董闯见他去了,便闭了门商议。毛卢问胡贺道:“这厮遮莫不是穆家兄弟遣来的么?”胡贺道:“此间好汉分作几伙,我不曾识得这头陀,不知他来历。”董闯道:“我等又不曾开张,也不曾生事,便是穆家兄弟又如何?”毛卢思忖一番道:“我兄弟只是小心,无事不要闲走,若要出去时,只三人同去。捱到二位哥哥来,便不妨了。”董闯道:“此言甚妥,待哥哥来时再做道理。”商议已定,三人出门买了些吃食,待转回时,却见两个泼皮在齐云栈对面街上坐定。毛卢、胡贺、董闯三人递个眼色,只做不知,径入去闭了门。过了一时,三人蹑足走来偷觑,只见这两个泼皮一个旁若无人,将一条腿搁在径鹅颈椅扶手上睡著,一个手中玩著一条铜链,盘坐在椅中。一个时辰过去,一个虬髯汉、一个插花汉走来,替了先前两个泼皮,照旧是在鹅颈椅中坐了。又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头陀引著个歪戴巾赜的泼皮来,替了虬髯汉与插花汉,也在那里坐定。胡贺见了心惊,向毛卢、董闯道:“揭阳镇再无他人如此势大,必是穆春这厮。”毛卢道:“几个泼厮,只会在这市坊中横行,能咬我鸟去么?”董闯也怒道:“我等跟随两位哥哥,也不知去泼命厮杀过多少遭,这厮们若来混闹,皆把来碾作脚下泥。”
三人正自说,忽听远处喧哗,忙攀上墙去看,只见虬髯汉、插花汉各执刀仗,引著几十个泼皮自西面走来,几十个庄客手上悬着白刃,簇拥著一个白面汉自东面走来。这白面汉头戴局角幞头,鬓插一枝金花,套一件玄色貉袖衣,腰中笏头带束著护腹袍肚,一条裤下端行缠了,脚下登一双铁头麻鞋,手中倒绰著一对精钢断河鞭。
这两伙人走到齐云栈前合在一处,那头陀忙将鹅颈椅掇来与白面汉坐了。胡贺看得真切,“唷”一声倒撞下来,毛卢跳下墙来,将他扶起道:“兄弟,此人兀是谁?”胡贺叫道:“他便是叮叮当当响的穆春,我今不得活了。”董闯听了道:“你只休要如此,看我出去斗他。”毛卢听了,便扶胡贺坐了,与董闯各执了条朴刀,攀上墙头喝道:“咄。你这厮们为何将我这里围了?”那头陀听了道:“你那两个鸟汉,休要言语无状,我家哥哥在此,快来参见了。”董闯性急,大叫道:“爷爷不识得他,何故要我拜他?”穆春站起来怒道:“我生平最忌恨人说甚‘败’字,你这撮鸟休要讨打。”董闯道:“老爷是好汉,常去冲州撞府,不愿与村汉泼皮剪拂。”穆春听了大怒,举手摘了局角幞头,扯去身上那件玄色貉袖衣,披散著头发,赤着肩背,在地下暴跳搦战。毛卢见他肋下到颈上刺著两条飞龙,肚腹上刺著二个恶灵鬼,叫道:“且休要发作。我只问你,你等呼徒引众,到我这门前则甚?”头陀道:“你既到我这揭阳镇,怎不来见‘坐头’?关闸不开,你自是无路可行。”毛卢道:“我这客栈未曾开张,你等便不容我,却忒欺人。”穆春身旁那个虬髯汉点指毛卢道:“我家哥哥已将那胡贺逐去,你这厮假作痴呆么?”董闯见毛卢无话,便道:“哥哥休与这厮们歪缠,不过是些闲汉泼皮,依仗人多凑胆,待我出去与他个‘当头炮’吃,必吓得这厮撒开了去。”说罢,跳下墙来,手搦朴刀开门出来,喝了一声:“爷爷出来了,哪个有胆来与我烈烈轰轰厮杀一场?”虬髯汉见董闯出来,也不搭话,绰起一条大棍打来,董闯向一旁躲开,虬髯汉见棍落空,攒足气力,挥起大棍又来打,董闯一个虎跳,挺朴刀搠去,正搠在虬髯汉膀窝子里,虬髯汉大棍脱手,抖将起来,却是不肯叫痛。头陀见了,大喝一声,不知从哪里拽出一条刀来,这刀尾有尺长铁攥,却是个军器。刀一入手,头陀便大喝了一声,来劈董闯。毛卢见了喝道:“似你这般几十个轮番来杀,是好汉么?”穆春叫道:“泼才,可是怕了么?”毛卢也挺了条朴刀走将出来道:“纸虎岂能唬住我么?”穆春将手一举,那些闲汉泼皮齐喝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穆春点指那头陀与董闯道:“你我便如他二人一般,放对相并,我若是输与你,永不再来搅闹。”话音刚落,只见董闯一刀削在头陀腿上,好个头陀,不肯后退,使动攥尾搠在董闯腿上,二人做成一对扑翻在地。
这董闯与郭怀原是伙内拔尖的,毛卢见董闯伤了,心中不由吃惊,眼见胡贺济不得甚事,只余自家支持,没奈何,只得来战穆春。只见毛卢将刀舞出许多刀花,漫天堆地卷将来,穆春看了只是躲闪,毛卢心中大喜,见穆春向左闪避,便使了个‘泻千里’,那刀忽地凭空向右斩去。穆春原是要诱他气力使尽,却待向右跳,不防毛卢那刀先到了。好个穆春,电光之隙将两条断河鞭合在一处,两手上下把定了,硬接了毛卢这一朴刀。毛卢见斩不得穆春,心中惊慌,原来这‘泻千里’是杨哥亲传与他,厮杀时未曾失过手,今日吃穆春破了,未免胆寒起来,脚下便慢了。穆春见他慢了,当他力怯,大喝了一声,两条断河鞭轮番打来。朴刀本不甚坚固,穆春又有膂力,毛卢只接架七八下,那刀兀自崩裂了,刀杆也吃穆春打折了,毛卢见当不得穆春,待要逃去,却吃穆春一鞭扫在脚上,滚出两张丈远,穆春看他倒了,跳至他身前,挥鞭要打,却见胡贺连滚带爬奔来,哭道:“穆家哥哥,我等伏了,再不敢捋虎须,只求哥哥慈悲,莫要打杀了他。”穆春见街上人多,便收了双鞭喝道:“你这两个泼才,敢损伤我兄弟。”喝罢,抬腿踢去,将毛卢踢得满面血流,唇绽齿摇,又踅到董闯身前,攒力踢他,董闯当不得,大叫一声死了过去。穆春这才作罢,分咐胡贺道:“你本是此地乡人,却不知死活,招引这两个撮鸟来。看你此番不曾来放对,我便不打你,只褫了你产业,七日后我使人来,你自交割屋舍与他。”说罢唤人取了三百两银子,掷在胡贺面前道:“你与这两个撮鸟去休。若再叫我张到,再不饶你。”
那些泼皮见穆春如此仁勇,齐齐喝了个采。穆春张开臂膊,一个泼皮来接了铁鞭,一个庄客将玄色貉袖衣把来与他穿了,另一个庄客走来为他戴上局角璞头,众泼皮唱著得胜歌,簇拥穆春去了。
作者: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