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界目前径长有十二里,冠以格尔兰洛族名的宗族有三十七支,约略二十万人。这些人中又有一半来自南方。
南方人带来了新的冶锻之术、御兽之术、酿造之术……太多新鲜的东西突然在沉寂许多年枯燥许多年的格尔兰洛出现。人心在新浪潮面前筑起堤坝,又迅速垮塌。
深渊百年给世界带来的改变是深刻的,就连格尔兰洛千年古训定下的籍户制度都被冲击,那些年有太多人涌入清平界,人命关天,老域主不愿将难民拒之门外,混乱便开始了。奸细、谍子、瘟疫、咒术、粮食、水源……曾有一段时间,界内界外是一样的地狱。待到混乱之后,界内重新洗牌,外来者中崛起了所谓的“新晋十族”,吸纳了许多人口,而余者慢慢并入了老城旧族之中。活下来的人们洗去血水与尘埃,那些故纸堆里的事情慢慢也没人再记得。
深渊百年,却只有两代域主。老域主连遭兵败、界乱两次大挫,郁郁而终。遗言自己犯下大错,不立传、不入谱,甚至连名讳都被人刻意隐瞒——后来是商铭力排众议,祖宅灵堂这才有了一面无字灵牌。
商铭继位至今做了两件大事,一是新历元年的战辖司改制,使之不再只是吸纳战修籍户的闲职,而是在各地开始主动培养苗子,形成所谓“外宗”。外宗与格尔兰洛同源不同宗,生在界外活在界外,不受格尔兰洛辖制,可自定规程,不拘雇佣、行商、从军;外宗以战修为主体,却也接受工匠、御兽师、阵符师甚至咒言师的加入。这颠覆传统之事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吵嚷直到如今仍不休止,但商铭仍力排众议推行此策。
二是重建十二座卫城,此事却是众望所归,太多的人口令清平界早已不堪重负,更有许多利益关系急需借此捋清,但这修造人力物力从何而出?更重要的是,究竟哪些人要离开安稳的清平界,去到卫城呢?要知道人们对清平界的依赖几乎是病态的,北境也因此被他们简简单单的分成两个部分,界内是生、界外是死,纵然战争止息多年,却仍然有很大一部分人无法接受去到外面的世界。为此商铭费了许多心力,新生的培拉尔德也提供了许多助力,磕磕绊绊十几年,十二座卫城才建起大概,但人口迁移仍未达到预期。
凝凡今日便是离开老城,是因为父亲要他去卫城二见一个人。
荆南当然跟随,另外有一队红甲破阵军随同,卫城二距离主城有二十里,这个距离是综合清平界扩张与各城城防考虑而定下的。凝凡坐在北境特有的银毛驮兽身上,淡淡辉光环绕着他,令风雪难以侵入。
凝凡打了个哈欠“老师,还要多久啊?”
荆南看看天色:“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吧。”他与其他随行者都是步行,脚程半点不落后于驮兽。
凝凡往后躺倒,整个身体埋在驮兽松软的长毛里。
忽然荆南拉停了驮兽,破阵军立刻将凝凡围在当中,荆南说道:“来者何人?”
风雪一停,看得见前方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形,并无人回话。
荆南掣出大斧,挥手示意凝凡躲到驮兽身下,自己不紧不慢的朝那边走去。
凝凡紧盯着荆南的背影,感受到源力渐渐稀薄,知道老师已然开始收纳源力准备动手,他心中三分惊惧七分激动,他尚是第一次见老师出手。
红甲军们无人去看荆南,仍是各司其职,牢牢护住凝凡身周。
就在此时,凝凡感觉到一片极薄极韧的风刃当胸划过,凝凡第一时间上下检索,却没发现身上有什么缺损。
忽然听见荆南的声音:“凝凡,你怎么下来了?”
凝凡大惊失色,举目看去,老师好端端的站在驮兽一边,红甲军们仍是排着整齐的队伍列在两边,眼神古怪的看着他。
凝凡结结巴巴地说道:“刚才、刚才……”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荆南愈听愈是眉头紧锁,他倒是没觉得凝凡胡说,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前方传来声音:“可是少域主一行到访?”
凝凡感觉眼前一花,随即看见风雪中显出一个巨大的轮廓,有一个人站在前方,长袍大袖,俊朗非常。
荆南开口道:“枫山兄长,别来无恙。”随后对凝凡道:“这位是卫城二的城主,枫山·撒罗,我们到了。”
凝凡愣愣的和来人见礼,心中却是大惑不解:“不是还有半个时辰吗?”
…………
廻只见过一次他的父亲,那位至高无上的人皇。
那天廻结束了课业,照例去寻找未曾见过的花草充实花园,驮他行走的光忽然停下脚步,伏低了身体。廻一抬头,看到身着黑袍的男人站在眼前,他审视地看着廻,廻却只能看见他的双眼。
那眼神淡漠而疏离。
冥冥中的血脉联系使然,廻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没想起来爬下黄金翼狮的脊背。
他脑筋混乱时,听到男人开口。
“光。”那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不准靠近平湖。”
说完,他消失了。
他甚至没有和廻说一句话。
之前的廻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太忙,只是没有时间陪他,他甚至幻想过,母亲还在世时一家人也应该有过正常的幸福的生活。但一切幻想都在那天破碎了,从那以后,廻只剩下与母亲相守的执念。
……回悚然一惊,费力起身四下环视,目力所及尽是茫茫然雪白。
是……雪么?廻只在书上看过这样物事,不由得伸手捧了一捧细瞧,入手颇重,粒粒分明。
是沙子,眼前竟然是一片白色沙漠。惨红的夕阳似坠不坠倒在晨昏之间,偶尔有沉沉阴影低啸着缓缓划过地平线,大概是逡巡的风扬起的沙墙。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几样景致。
这是哪?光在哪?那个东西……在哪?
廻愈发恐惧,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藏,然而四野俱是低矮沙丘哪有藏身之处?只好随便寻了个方向前行。
很久很久,久到廻几乎忘记了行走的目的。
白漠仿佛无边无际,景致殊无不同,廻几度驻足打量,却几乎以为仍留在原地。他朝着仿佛不会坠落的夕阳走着,直到有一刻筋疲力竭颓然坐倒,继而软软躺下。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看不到出路的茫然挣扎最磨人心,何况遭难的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廻知道自己不可能支撑多久,死亡只是迟早的事。
然而同样是死亡迫近,面对支离破碎的煋他骇到肝胆欲裂,此时静待终结,心绪竟没什么起伏。
自己本就应该一个人,他想。生死都该是一个人,不需有人同行。
先前漫长的旅途里他哭过怨过,后来却发现可供发泄的对象太少太少。这许多年他为取悦父亲而活,为陪伴亡母而活,甚至为那些侍候他的守备仆妇而活,却独独没为自己而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