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拂晓时分,惠贵嫔林氏于会朝清明清萱殿诞下她的第二子,烨帝大喜,晋林氏为惠妃,赐名皇六子为“景昀”。
看烨帝坐在床边,眉开眼笑地逗着怀里的景昀,惠妃欣慰一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烨帝这样高兴了。
进宫二十年,她从来不奢望烨帝的爱,也知道烨帝对景晟的偏心,是源自对她的亏欠。她清楚自己,不过是这紫微宫里最平凡的存在,她不会因为景晟的出色而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少时寄养在姑母身边,有过短暂快乐的日子,可是慢慢就变成了噩梦。她不愿意成为家族的棋子,选秀进宫,虽不得宠,对她而言,却是自由。
她从来都不后悔选择离开东都阮家进宫,从不怨恨那个放弃她,选择做夫主的阮戎韺。有的时候,不争,要比争,得到的东西更多。所以她才能有今日的福气,平安顺利地生下两位皇子。
只是,老天爷最爱开玩笑,竟让景晟与阮冰莘相爱了。如惠妃得知此事的第一天所预见的一样,阮戎韺赞成,瑞宪长公主坚决反对。
虽然知道景晟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但惠妃每次见他,都会叮嘱他注意烨帝态度,权衡好利弊,量力而为。
近来从襄城频频传来消息,凌芸迟迟没有苏醒,烨帝一筹莫展,皇后忧心不已,整个紫微宫好像都被乌云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
惠妃再度生子,自己是很知足的,她有孕期间,虽然鑫贵妃、宁妃很不高兴,但烨帝重视她这一胎,皇后和嘉贵妃对她也很用心照顾,她又一贯低调行事,挑不出错,她们也不敢轻易为难她。
她这心里一直惦记着景晟,始终担心他上次受伤是否痊愈,知道他送冰莘回襄城,原想着很快就能相见,但景明夫妇突然出事,他要暂时留在羲家。
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她能猜到瑞宪长公主定会因为冰莘再度为难他,总觉得是自己的家世连累到了他,可很多事情惠妃也看得明白,知道景晟和冰莘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小。
忽然听惠妃叹了口气,烨帝忙问:“雯儿,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烨帝妻妾众多,却都清楚地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在私下里他会直接以闺名称呼。惠妃最喜欢的,就是烨帝这一点。
见烨帝紧张自己,惠妃浅笑,摇了摇头,“臣妾无碍。”
“看你皱个眉头,朕还以为你是身子不痛快。”说着烨帝将景昀交给典侍,“带六殿下去休息吧。”
玉婵识趣,也同典侍行礼,一起退下。
见暖阁内已无人,烨帝伸手握住惠妃的手,安慰道:“这回有什么话,就同朕直说吧。”
因为景晟从小就没有在惠妃身边长大,又隐姓埋名常年在外征战,烨帝心中觉得亏欠惠妃,可又不敢在明面上对她过于照顾。
烨帝知道她对景晟牵肠挂肚,便会定期让景晟写信回宫,每次收信烨帝都会宣惠妃去侍寝,这样也方便把景晟的消息告诉她。
“陛下最近可有晟儿的消息?”惠妃直截了当地问。
“晟儿在羲家,一切都好。”烨帝拇指擦过惠妃的手背,“他的伤也已痊愈,他本就懂医术,他师父又是神医,比你我还要紧张他,你才生产完,不要太过担心。”
“那臣妾何时能见到他?”
“还是得等老三媳妇醒了,恢复得差不多,他们才能一起回来。”
惠妃反手拉着烨帝的手,认真道:“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万望你能答应。”
烨帝笑问:“难得你有求于朕,快说是何事?”
“昀儿的满月宴,不办可以吗?”
烨帝诧异道:“为何不办?你这样辛苦,朕不想委屈你。”
“且不说睿王妃的事,西北的战事一直没停,最近臣妾还听说你政务缠身,本来你对晟儿就不同其他皇子,臣妾不想让昀儿刚一出生就遭受非议。”
“晟儿和昀儿相差十几岁,朕能再得麟儿,你功不可没,这是大喜事,理应九州同庆。”
“那如果一定要办,等他满周岁的时候再办,可以吗?”
“雯儿,你就是太谨慎,太清醒了。寻常百姓家生子也是要办喜宴的,朕凭什么办不得。”
“寻常人家办喜宴才花费多少银两,皇室设宴过于奢靡,会被诟病劳民伤财,有损陛下圣誉。把操办的钱都拨去抚慰前线牺牲的将士家属,就当是给昀儿积德,臣妾求您了好不好?”
难见惠妃撒娇,烨帝忍俊不禁,“好好好,今日你是大功臣,你说什么,朕都依你。”
惠妃心满意足地笑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同日午后,昏迷了近七天的凌芸终于醒来。
凌芸睁眼时,发现景明正趴在她床边睡觉,阳光透过纱帐映着他消瘦的脸庞,轻轻翻过身,看他眼底乌青,面色蜡黄,不禁伸手去摸他额头结痂的伤疤,他竟如惊弓之鸟一般坐起来。
景明睡眼惺惺,恍惚中见凌芸微笑着看他,他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犹豫了一下,一手拉住凌芸的手,傻问道:“你是真的醒了吗?”
凌芸反手捏了他手臂一下,“睡傻了吧你!”隐隐发觉景明的手臂比以前细了很多,正要问他,却被他死死抱住。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凌芸看不见景明欣喜若狂的表情,但能听出他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越奚都无计可施,说听天由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要是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外婆、和爹娘交代。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要疯了!”
凌芸一手拍着景明的背,哄着他,“别怕,别怕,我这不是醒了吗,我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真的一睡不醒,再说了,我哪里舍得丢下你呢,好了好了,别哭了啊!”
哪知景明突然起身,一手抹了眼泪,一脸紧张地打量着凌芸,“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我我光顾着高兴了,我这就去叫越奚过来给你看看,还有,也该叫外婆、爹娘他们知道你醒了,大家都担心死了。”
看景明作势要走,凌芸心里突然感觉害怕和他分开,一手拉着他的手,紧紧地攥着,“你别去!你别离开我!”
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知道他们会很担心我,可是,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就咱们两个好好待一会儿好不好,先别让他们过来。”
见凌芸如此,景明更是心如刀绞,急忙答应,“好好好,我不走,我不去,我不叫他们来,我就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说着紧挨着她躺下,一只手搂着她,将手臂让给她枕着,另一只手帮她整理长发,为她拭去泪水。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之前就拿定主意,下定决心,如果你这辈子都不醒了,我们就不回京了,我就在羲家守着你,寸步不离!”
凌芸也伸手搂着景明,身子往前凑了凑,正好将头靠在他胸口,徐徐道:“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在一望无际的原野策马奔驰,可跑着跑着我就掉进了深渊。
然后我又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乘船漂泊,遭遇狂风骤雨,翻船坠海,接着我又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迷失了方向。
我感觉我是一直在找你,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我害怕极了,以为自己是真的死了,是不是要去什么轮回,才会遇到这么多荒唐又可怕的事。”
“别怕,我在你身边呢,一直都在,你只是太累了,才睡了这么久,做了这么长的梦。”
“我都想好了,要是我真的死了,小鬼拉我去地府,我一定不喝孟婆汤,我才不要忘记你,我要带着记忆,再转世回来找你!”
“你个小傻瓜,今生的事都没完呢,阎王爷才不叫小鬼来收你呢!”
“忘了问你,你脑门上的伤是怎么搞的?不会是磕头磕的吧?”
“你猜对了。”
“干嘛那么实诚啊,不知道疼的吗?”
“那天外婆见你伤得很重,情急之下骂了我两句,我就跟她赔罪,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就磕肿了。”
“对不起啊,要不是我的样子吓到了外婆,她也不会这样冲动,你别往心里去。”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的确是为了我才受伤的,外婆有气也是自然,要是打我骂我,甚至用我的命能换你平安无事,那我也值了!”
“你别这么说,是我自作主张去帮你的,这种意外谁也不想发生的,其实我跳下去之后也害怕了,下回我可不敢再这样冒险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以后你可要好好听话,有什么事跟我直说,咱们商量着来,绝对不可以再有下次了。”
“对了,咱们是怎么回来的,我只记得落水之前的事,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你救上岸,但是我那时候肚子好痛,好难受,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景昶救了我们,前一天正好是小覃氏的忌日,他带着景钰从东都乘船回来,正好遇到了我们,就帮我们赶走了蜂群,然后送我们回来的。”
“那等回京,我们可要好好谢谢小叔叔。”
“不用等回去谢他了,他就在对面住着呢,羲瑶一直帮我们答谢呢。”
“嗯?小叔叔怎么也在?”
“他为了救羲瑶,被脚手架散落的木桩砸到了头,也昏迷了两天才醒,羲瑶也是天天守着他寸步不离,我看越奚就是故意的,到现在还不让他下床走动。”
“没想到这场意外倒是给他俩制造了相处的机会。”
“还有,现在小五也在府上,他和冰莘也正好在那天回来了。等你好些,我想办法叫冰莘来看你。”
“冰莘回长公主府了?瑞宪姑母没难为小五吗?”
“自然不会给好脸色。”
“那冰莘还出得来吗?”
“暂时恐怕不行,等你再好些的,叫皇姐试试看。”
莫名的,两人都没了话,屋里陷入沉寂。只听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良久之后,凌芸低声道:“景明,这屋里的药味太重了,我不喜欢,你去开窗,我想透透气。”
景明立马拒绝,“不行!你现在不能吹风!”
“为什么?”凌芸咬着牙问,眼泪却默默地开始往外流。
“越奚说你现在虚弱,不可以吹风。”
景明边说边低头给凌芸往上扯被子,再抬眼时,才发现凌芸已经泪流满面,吓得他急忙坐起身,“芸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是因为我小产了吗?”
景明心悸不已,“你......你说什么?”
凌芸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景明,仿佛要把他看穿。
景明突然很害怕和凌芸对视,别过眼,有些不知所措,忐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