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帝让阮戎歆与他同坐,“今日并无君臣,只论姻亲,就是两个父亲谈一谈儿女之事。”
阮戎歆见烨帝特意屏退随侍人员,想是有事要与他单独说,也不再约束,在烨帝对侧坐下,冷冷地问:“要谈什么?”
能感受到阮戎歆在刻意压抑自己的悲愤,烨帝直接了当地说:“就说说细节吧,也好做下一步打算。”
阮戎歆详述凌君被害经过,以及事后的简单追查,烨帝听完,不解地问:“傅裕是为嘉氏报仇?”
“傅裕能有紫羽飞镖并携带恸情已超出预想,能让那多人替他卖命更不符合常理,绝无可能是个人复仇。”
“那些刺客呢,都是彧兹人吗?”
“截至我们回京之前,当场处置、抓获和追捕,一共一百二十八人,其中五十五人是彧兹人,三十五人是饶乐人。
经过严刑拷打,有人交代,他们的身份,是嘉琼长子嘉士在应州豢养的死士,他们的任务就是刺杀我和景晟。
傅裕曾在无归城服役,熟悉城内街巷布局,这些人就是靠他安排,才一直藏匿城中。而嘉懿坠亡,就是指令。”
烨帝一手拍在案上,怒道:“嘉琼此计之毒,是想让阮家和晟儿给他陪葬,毁我护国将臣,乱我西北边境,这是要动摇我大靖根基!”
“傅裕是因瑞宪长公主府一案被牵连,心生怨怼,被嘉氏利用,所以才得到嘉氏死士的帮助,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用恸情完成刺杀。”
“紫羽飞镖和恸情的来源,查到了吗?”
“我查过傅裕的遗物,飞镖和恸情都是装在一个精致的匣子里,找人验看,是东宫御用。”
“那这么说,极有可能就是嘉懿给的了。”
“目前,种种迹象表明,凌君是死于嘉氏报复。”阮戎歆冷眼看向烨帝,“但是,紫羽飞镖和恸情并非出自嘉懿之手。”
烨帝态度诚恳,“你放心,朕不会让凌君枉死的。”
阮戎歆嗤笑,毫不避讳地质问烨帝,“你连宸妃都舍了,又拿什么保证,替凌君伸冤?”
烨帝苦笑,自古君疑臣,到他这里,却是臣疑君。
可惜现在不能与阮戎歆痛饮,不然,定要敬他一杯。
也敬阮家,世代英魂。
烨帝眼神犀利,“戎歆,你可还信朕?”
阮戎歆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是信的。”
“那你敢不敢跟朕赌一把?”
“赌什么?”
“赌人心。”
雪轩。
“我不同意!”
看景昕情绪激动,生怕她动了胎气,嘉贵妃忙安抚她,“昕儿,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景昕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皇后,质问她,“母后,父皇又要阮家做他的棋子,您为何不阻拦他,反而赞同他,替他来当说客?这些年,您和镇国公府为了大靖,为了他,受的委屈还不够多吗?
当年,阮凊名被嘉琼所害,证据不足,无奈之下,镇国公府不得已忍辱负重,配合父皇设局,引嘉氏自掘坟墓,多年筹谋,终于推翻嘉琼一党,让镇国公府沉冤得雪。
而今,傅裕被嘉氏利用杀害凌君,证据确凿,明知景晔与嘉氏合谋伪造紫羽飞镖、调制恸情,几番作乱伤害景明,父皇不将他下狱严审,却逼阮家忍气吞声,甚至还要爹配合他设计饶乐。
彻查饶乐通敌的方法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父皇为什么非要牺牲阮家?即便是设下圈套,想让饶乐放松警惕,他也不该拿自己的圣明去赌,更不该利用阮家的忠心去赌!
哪怕是做戏,表面纵容饶乐诬陷阮家,却等同于告诉九州,他听了鑫贵妃的枕边风,从此他与不分青红皂白,不辨是非对错,草菅人命,残害忠良的暴君有何区别?
如果镇国公府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不仅会令三十万阮家军寒心,更会让九州百姓对阮家失望!日后,就算真相大白,镇国公府真的能洗去污点,重获信任,清清白白地在大靖立足吗?
父皇如此算计人心,难道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遭到反噬了吗?宸妃是他与和淑太后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而我和凌君,景明和凌芸,景晔和冰莘,我们的种种,就是上天对他的报应!”
皇后紧闭上眼,一行清泪落下,无言以对。
景昕起身,在屋内踱步,嗤笑道:“其实我们都知道,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敬宁妃,可我们缺少证据,只差查清她背后的帮手。
父皇心里明镜似的,可他将对宸妃的愧疚都补偿到了她和景晔身上,她本该获得补偿,但是她早已不值得他付出。
如果父皇非要把阮家当棋子,我定与他断绝关系。凌君这笔账,我自己算,我和景明的杀母之仇,我们自己来报。”
话音未落,便听“啪”的一声刺入耳中。皇后乍一抬头,只看嘉贵妃一脸愤怒,睨着景昕。
景昕一时晃神,紧眨了几下眼,迟疑地抬手,正想抚摸自己刚刚被打的左脸,却看嘉贵妃猛地伸手紧抓住她的手臂。
羲氏和凌芸悬着心,但都不敢上前劝阻。眼见景昕一个趔趄跌近嘉贵妃,惊得皇后大声喊道:“妹妹!”
嘉贵妃不为所动,依旧紧捏着景昕的手臂,瞪眼训斥道:“就算你父皇有错,你也不该如此怨怼他!
没有他替你筹谋,何来你的今日?你怎么可能还有机会从奭黎回来,如愿嫁给凌君,成为阮家的媳妇?”
嘉贵妃的话点醒景昕,她潸然泪下,“母妃,我......”
“别叫我母妃!我本就不是你母妃!”嘉贵妃气急,“就算宸妃和凌君都死得冤,谋定而后动,这样的道理,还用得着我教你吗?
东都沉船案,若没有你父皇力排众议,保住阮家地位,你的脚下便是瓦砾和白骨!你如此失智,怎么和他们斗?又拿什么去报仇?
这世上最想为宸妃报仇的人,就是他。可敬宁妃是什么人,是景晔生母,是宸妃的外甥女,她背后牵扯着安济公府傅氏和帝师李氏两族。
嘉琼一党令东宫易主,三大家族之首陨落,险些引发朝局动荡,大靖禁不起再大的风浪了。没有确凿证据,他不能冒险。
饶乐一直是大靖心头大患,他们的野心,路人皆知,他们于先帝晚年归顺,二十五万重兵不曾收编,更不易收编。
仅凭宁州青龙军和吉州白虎军的二十万兵力,根本镇压不住饶乐。阮家是你父皇最后的筹码,也是大靖最坚硬的盔甲。
现在阮家二房后继无人,陷入困境,却是饶乐得意忘形、狂妄自大之时,千载难逢之机,失不再来。权力之争,没有万全之法,必须孤注一掷。
一切本是阮家与你父皇决定即可,我们告诉你,只是怕你因此伤身。究竟是你的儿女情长重要,还是大靖的基业重要,你好好想一想吧!”
嘉贵妃说完拂袖而去,皇后含泪看着嘉贵妃的背影,回首看景昕那憔悴的样子,对羲氏和凌芸嘱咐道:“照顾好她,我们回去了。”
羲氏上前扶皇后,“我送你。”
看皇后和羲氏离开,凌芸急忙上前,紧瞧着景昕那绯红的脸,又不敢伸手去碰,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反倒是景昕抬眼,对凌芸摇头笑道:“母妃没有错,是我辜负了她。她只是怕我跟她的妹妹一样,怕我为了凌君而丢失自己。”
嘉贵妃上车后,便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皇后关切道:“妹妹,你没事吧!”
看皇后紧张的神情,嘉贵妃突然笑了,“姐姐,我这样很可笑吧,明明很恨她,却还要抚养她的女儿,明明很怨他,却还是处处维护他!”
笑容渐渐被泪水掩埋,哽咽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不明白,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对我们这么不公平?
我们为他付出那么多,为何他却视而不见?姐姐,你不后悔吗?你为了给他生下景旸,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
皇后蹙眉,轻叹道:“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没想通吗,还是看不透吗?”
“看不透不是我,是你啊,你总是对他留存那么一丝丝的念想!”
“可你不也一样吗,也没能在他放弃景晓的时候就死心。我只恨自己跟他纠缠在这紫微宫里,今生今世注定都逃不开了。”
景昕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长叹一口气,接着,将嘉贵妃的过去对凌芸娓娓道来。
“当年,母妃怀了父皇的第一个孩子,还未出世父皇就起好了名字,叫景晓,寓意是晓情明智,那是他的期许。
但母妃那时体弱,太医的建议是不宜留下孩子,否则等到孩子出生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一尸两命,要么保子去母。
为了留下孩子,母妃选择放弃自己,可惜她最终还是没有留住孩子,怀到八个月的时候,孩子就夭折了,而早产导致母妃元气大伤,再不能有孩子了。
三个月后,我和大哥就出生了,父皇只顾龙凤双喜,全然忘却了为他险些丧命的母妃,和他那未能出世的孩子。
后来,母妃从宸妃口中得知,父皇不忍她为了孩子伤身,默许太医去子留母。本来是为了母妃好,可从宸妃嘴里说出来,就全变了味。”
凌芸怔怔地看着景昕,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景昕继续说:“紫微宫里永远都不缺无情,父皇或许没有错,他要留住她,就必须自私地替她做选择,但这样很残忍,更会让她误会他不够爱,是她看错了,爱错了。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妃还是在爱恨里挣扎,时而冷漠,时而炙热,虽然母后与她同病相怜,但没有人真正能感同身受,何况母后还没有她拥有的多,仍是一味付出。”
凌芸看不到她眼中有一滴泪水,下意识对景昕问道:“值得吗?”
景昕却反问:“换做是你,为了景明,你觉得值得吗?”
凌芸没有说话,但答案不言而喻。
又听景昕叹道:“命之所以是命,凭谁都无力挣脱,更别妄想改变。若当真了,就输了。”
烨帝嘉贵妃判词:玉殿空濛断愁肠,窗寒青烛泪霓裳。卷帘望春晓梳妆,瑾瑜芙蓉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