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镇口姻缘林后有一座长青山,以满山冬青树而得名,终年常绿,只半山腰向东一处,春夏有七彩争艳,秋有红枫夺目,入冬了才与整座山融为一体。
那是一座小院,院里种满花卉草木围着一栋草顶竹屋,春夏里遍布牡丹、丁香、芍药、茉莉……可惜现在是冬天,只能看见屋前几株梅树在松柏之间相映成趣,院中植物种类繁杂,乍看像是主人没个定性,想起什么就种下什么,细看却能发现每一处布置都精心计算过,景观错落有致并不显得杂乱。
东面有一架葡萄藤,夏日里用以乘凉,冬日午时便是晒太阳的好去处,两只黑身红尾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藤架上,试图以婉转歌喉吸引到藤架下晒太阳的人的注意。
那人双手压在脑后仰面躺在一把藤椅上,头戴镂空雕花翡翠冠,身穿绣双鹤逐日天青直裾深衣,衣摆镶绣银丝流云滚边,外着一件圆领宽袖月白披风,腰间挂着一颗坠万福节银流苏的黝黑玛瑙,面上覆着一本摊开的书,风吹过扬起封面,露出扉页上的神鬼妖魅。
他听见鸟儿叫唤,把书拿开露出一半脸来,眯着眼笑:“一回来就叽叽喳喳没完,你们两个可真是一刻不叫人安宁。”
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极宠溺,鸟儿落下来在他手边亲昵地蹭蹭,又飞到院子栅栏上蹦来跳去。
“哟,来客了。”他半支起身子,随手将书放在一旁青石矮几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朝屋里叫:“舒文!接客!”
屋里应了一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十六七岁的少年拉开门,扯起袖子擦脸上被烟熏出来的灰黑,边往院门走边向男人抱怨:“先生!您下次能不能别叫得跟盈香楼的老鸨子似的!”
山中冬青密林之间,一大一小一重一轻两道脚印停在一道偏离主山道的、人工铺就的青石小道上,顺石阶望上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朱红窄门,上面贴着一幅辟邪的金刚怒目图。
阿珩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大半月可是在胭脂铛憋狠了,一出门跑得停不下来,像只猴儿似的一会窜上房一会蹦上树,还直嚷嚷张大手走得慢,这会却在站在石阶上呆望着窄门动都不动了。
张大手伸手往他脸上晃了晃:“嘿,看啥呢,快走。”
阿珩把头一寸一寸扭过来,脸上神情犹如白日见鬼:“大小姐说的齐先生,是那位在秋月书院挂名的长青山齐先生?!”
张大手茫然:“秋月镇除了这位齐先生,还有别的齐先生吗?”
这位齐允泽齐先生也是秋月镇一位名人,以十一岁低龄殿试中被点为榜眼而名扬上京,放榜当天人却没了消息,在外云游了六年才回到秋月镇,被秋月镇唯一的私塾请去做了镇上最年轻的教书先生。
阿珩早听说过,五年前县令大人慕名把家里小儿子舒文送进齐先生家里拜师,拜师第一天齐先生言明,不出师不准回家,至今舒文还没回过家,有一年中秋,县令友人提起此事,县令夫人抹着泪说:“要不是先生还准我们每年过年给孩儿送去些吃食,家里人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小少爷了!”
那县令家的小儿子还是个三岁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神童,阿珩在慈济大院里被安嬷嬷摁着识个字都是找到机会就开溜,柳清宁把他送到这里来,到底是给他个机会还是想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
阿珩这么一想,脚就迈不动了,在原地纠结着打转。
张大手扯着阿珩袖子:“你这小子又怎么了,快走,俺还要回去给大小姐复命呢!”
阿珩抱住一棵树,双脚缠成一团惨叫:“别!你让我再想想!”
上方朱红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舒文叉着腰喊:“在先生门前吵吵什么!还不进来!”
被张大手从树干上扒下来,跟抓兔子似的被提溜进院时,阿珩垂头丧气地心想:柳清宁说的真没错,别说拳脚功夫,就张大手这一身蛮力他也比不得。
刚刚踏进小院,一阵酒香从东面葡萄藤架下幽幽飘来,齐允泽斜靠在藤椅下似乎闭目养神,手里握着的琉璃杯里散发出陈酿女儿红的酒香,酒液随着他手摇摆的动作晃晃悠悠,却一滴都没溅出来。
张大手把阿珩往边一放,行了个别别扭扭的文人礼,唤了声先生。
齐允泽越过张大手看看缩在石磨后面打量自己的阿珩,皱眉笑道:“今儿这是刮什么风你给吹来了?你平日可是轻易不肯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