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这八个字让孔讷预见到了一种极其骇人的未来,一个彻底没有孔家的未来。
他从来都是看不起那个凤阳朱的,一个泥腿子就算再聪明又能怎么样?
这样的人只会如同一个刚刚学会识字的孩子一般,虽然能读会写,但却永远无法理解这些书本文字背后的真谛。
但在这份不屑的情绪中,孔讷心里又隐藏着一层对朱元璋的恐惧。因为这个人拥有无比敏锐的直觉,这种直觉能让他第一眼就看见整个社会常年以来都避而不谈的那些潜规则。
在这些规则中,孔讷无比看重的就是耕读传家。
所有读书人都知道,所谓的耕读传家并不是某个农户靠着几十亩薄田,实现自己家里孩子一边读书,一边种地的生活模式。
而是一个村里的大地主,或一个族里的大族长,将村子里或族人中所有的田地集中到自己的名下,一边逃税,一边设置义田。用义田的产出开办私学,培养属于自己的官僚人才。
所谓恩科,在这样的运作模式下,不过是个可笑的烂牌子而已。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无数的学子们是会感激自己村里大地主对自己的资助,还是会感激那个远在天边的皇帝,用艰难的考试来否决自己日以继夜的努力呢?
孔讷很清楚教育权力的重要性,而这种耕读传家的社会模式,是贯彻文人控制教育权柄的最完美方法。因为这种模式彻底地将皇权从教育体系中剥离了出来,学子们怎么读书由地方乡绅们控制,读什么书则由他这个衍圣公把关。
总之,皇帝对此都不可能插手,不仅不能插手,他还要怀着无比虔诚的心境,感激这种模式的存在。
但朱元璋从登基以来就在本能地挑战这种模式。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社学,就已经让当初的孔讷气得跳脚了起来。只是他知道,这种教育方式,朝廷根本支撑不下去,所以他也没有多做什么。更何况,社学里教什么,还是由自己这样的人说了算。
但现在,对科举考试科目的改变,终究让他忍无可忍了。
孔讷很明白,这些科目的变化意味着以后教育内容的变化,教育内容变化了,那天下读书人的认知也会变化,到时候这天下还是他们说了算吗?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孔讷从这八个字中看见了凤阳朱的野心,他要剥夺士人,剥夺孔家把持千年的教育大权。
面对这样的威胁,孔讷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行动,他不能让这样的改变成为一种定制。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布置居然被一个小孩给搅黄了。
最让他感到愤怒的是,这个小孩能把事情搅黄的根源,居然是利用了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一个少年,能拥有这样的认知,还天然会站在朱元璋的一边,让他的大脑里瞬间就想起了那句话,此子断不可留。
于是他决定用逼死郑博彦的方法把事情闹大,最后还能一箭双雕的解决掉那个搞破坏的少年。
但一切的安排都过于急促,毕竟他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科考就在眼前。他侥幸地认为,锦衣卫不会对已经败下阵来的郑博彦进行直接的监视,而他贸然走出的这一步,也让他陷入了彻底的被动。
“从靖康之耻算起,到现在,你们北孔当了二百五十多年的汉奸了。”朱标神色冰冷地凝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孔讷。
孔讷也仰着头,眼中没有任何屈服的意思,如果不是他的嘴被堵住了,此刻他肯定会开始大放厥词。
朱标看着孔讷此刻桀骜不驯的样子,又一次对自己儿子口中所说的文官,有了一次直观的认识。突然间,他的心有些累了,上一次体会到这种累还是两年前,还是儿子讲述大明未来的时候。
“我不想和你辨什么圣贤之道了,你做得事罪大恶极,就算是处以极刑也合理合法。”朱标顿了顿,好让孔讷思考一下自己的这句话,接着说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北孔灭族,反正孔家真正的嫡脉是南孔。一个是你在众人的面前自觉认罪,我给你个体面,让你自裁,北孔的其余族人依旧继续在曲阜活着。”
嘴里被塞着厚布的孔讷笑了,笑得很猖狂。
朱标抬了抬手,示意押着他的护卫让他说话。
孔讷将囤积在嘴里的口水吐了一地,然后抬头毫不示弱地瞪着朱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