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己克服着沉重的睡意,压住被吵醒的愤怒,以困倦的声音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稻鲁的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睡得跟死猪一样,还不快起来割望月黎草。”
望月黎草,这种草料深受牛、羊、马的喜爱。虽然表面布满毛刺,初尝时扎嘴,但细嚼起来却甘甜可口,牧己曾好奇尝过。它生长奇特,每逢月光照耀便蓬勃生长,能迅速长到半人高,然而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时,它又会迅速缩小至一根手指长短。
“我真是头一回见像你这样的,受罚后还能享受上药休养的待遇。”稻鲁冷哼一声,他接着说:“牧己,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不会再来特意叫你。你需得自己准时在寅时一刻,到杂役院后门处集合。若有迟到,一次多加七天劳作;迟到两次,直接杖刑伺候。”
随着稻鲁的命令下达,三辆慢悠悠的牛车载着牧己和其余二十多个男女老残的皮人,来到了城外那片生长着望月黎草的缓坡。
牧己弯下腰割草。他受伤的臀部与紧绷的裤子摩擦,每动一下都仿佛有骨头在顶着肉,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他嘴唇颤抖,停下动作,不停地倒吸凉气。稻鲁倚靠在大大的木椅上,闭目养神,一副悠闲的模样。而他的副手则右手一挥,七八名皮人守卫迅速将周围圈成了一个半圆,严密地监督着劳作的皮人。
突然,一只大脚猛地踹向了牧己。由于他本就半蹲着,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让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脸狠狠地撞进了泥地里。
两股热流顺着牧己的鼻孔流下,他感到鼻梁一阵剧痛,仿佛快要断裂一般。周围的皮人见状,纷纷斜眼瞥向那些手持深蓝灯笼的守卫,然后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受到牵连。
牧己双掌沾满泥土,艰难直起了腰。旁边的皮人则带着笑又害怕地低下了头。牧己使劲撕扯下袖口的一块布条,将两端搓成小球,一股脑塞进了鼻孔,以此堵住那流淌而出,只伤自己而对他人无害的熔岩。
牧己并未去责怪周围的人。皮人们总是如此,在受到欺凌和责罚后,会在害怕压抑的情绪中,为了使自己不痛苦,会主动在脑海中弱化或美化那些欺压或欺压者。更甚者,他们还会去欺负和嘲笑其他受苦受难的皮人,以此寻求内心的平衡。在毛城内,这样的人和事屡见不鲜。他们总是将魔爪伸向那些受他们管理、遵从他们命令的所谓的更低一级的人。
眼前,一大片的望月黎草正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逐渐收缩,黎明正在铺来。森林、大地、天空仿佛都流淌出鲜红的血液,汇聚成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地奔向毛城,将整座宏伟的城池淹没。
牧己和其他皮人将割下的黎草装上牛车,准备返回毛城。然而,装满草的牛车已无法载人。牧己那一直抽痛的屁股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和困难。从巡逻队的屋舍到杂役院后门集合的路途虽然不远,但他却不得不带上拐杖。这段痛苦的路程,如今看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牧己小步挪到了巡逻队的屋舍,疲惫地趴在床上,直挺挺的双腿已经僵硬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然而,空闲下来,他的心中想起了那张纸条。他掏出纸条,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
在城西,残阳如血,已渐隐入夜幕,而城东的玄月刚刚升起,红银两色分割着这座城的天空。
牧己驻足于一座失去牌匾的宅院前,门槛之上灰尘覆盖,多年未曾打扫。大门半敞,仿佛是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回来,又像是失去了关上的意义。
迟疑了下,牧己深吸一口气,踏出了悬在门槛上的脚。院内杂草丛生,墙上藤蔓缠绕,一片生机勃勃中却又透露着荒凉。牧己绕过一方澄绿的浅池子,池水清澈却不见鱼的影踪。
步入屋内,雕梁画栋上蛛丝密布似冬日里的棉絮,几张破败的桌椅散落在地,而昨晚那人,此刻正悠然地坐在一张残破的凳子腿上。
“你还是来了。”他语气中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那么确定我会来吗?”
“不是确定,只是抱着一丝希望。但等待,总比放弃更好。”
“你为什么一定要等我?我很好奇。”牧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你很重要。或许你自己并未察觉,但你的存在,对于某些人来说,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巡逻队员,无权无势,哪里有什么价值?”
“在你的角度看来,你可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身为巡逻队的一员,你却得不到他人的认可和尊重;遭遇陷害和惩罚时,你也无法为自己讨回公道;你手中握有权力,却不知如何去用,与废物无异。然而,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意义,实际上,你的作用,或许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你比你所认为的更有用,更具有价值。”
“我知道怎么去用,我只是不想去用”
“你不想用与不用,是一回事。”
“利用权力去张牙舞爪地迫害别人,这个人就厉害吗?”
“会利用权力的人自然有过人之处,然而若不懂得如何运用,则不过是个毫无智慧的蠢人罢了。”
“我不愿与你争执这些无意义的事,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你对此一无所知,却还是来了。“
“我只是好奇,你们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仅仅是因为好奇心吗?“
“不然呢?“
”你身边那些伤害你的人占了一大部分,而真正懂你、理解你的人却几近于无。你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叶孤舟,为了驱散这份寂寞,你或许会尝试各种方法,迎合过很多人,但从未着陆过。你内心深处对改变充满了渴望,孤独磨人心性,左右了你的行为,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牧己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底的某个痛点,双眼瞪得溜圆。他没有回应,没有承认,也不打算去承认。更没有否认。
“你杀过人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牧己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随口反问道:“我们这些皮人,又有几个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