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海盗端上来一盆整羊,羊是冻上的,大概冰了几个月,冷藏的手艺不需要去教,这儿本身就是个天然的冷窖。无数牛羊在冬季被严寒战胜,那些饿得堪比野狗的笨重的熊就可以在冬眠之前享受一顿美餐。
这羊连血都是冻好的,被摆放在两块拼合的铜盾牌上端过来的时候,整只羊身上挂着一层不融的冰块。这是头亚成年的公羊,哪怕冰着也有一股野味的腥膻,积雪从枝头滑下,配合着野地里踩着积雪的吱嘎声,这场战后联谊是别开生面的。
他们在强盗的尸体上与新的盟友结盟,前一刻,双方还在誓死相搏,下一刻,似乎他们之间的隔阂成见全不见了,安宁和平静以最奇特的方式光临着这儿的主人。
哪怕双方统帅其实还是拉不下脸。阿提拉这才收到阿米尔战死的消息,他努力地在悲痛的人群之中寻找克鲁伊塞的身影,可那个小子从战斗暂停后就不知去了哪里。连带着一个投矛队也不见了;大家坐下来确实是一场偶然,偶然到阿提拉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乱入的客人——脸上满是油绿植物颜料的“叔叔”,自称丛林日耳曼人的亨利。
他走出了丛林,带着不下五千的越野步兵,一路来到北境。看他那一身轻松的模样,仿佛为了说和,已经等待了许久。
阿提拉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叔叔”。这个粗大的男人比之前更胖了些,他站在那里,臃肿的身形配合他们看后心用来防御的铁锅,就是一座高不可攀的肉山。
此刻肉山正在大吃特吃,不顾此间正在准备破冰的双方。他在湿冷的地方用战场上死人的碎布小心地围着篝火,把带着冰片的羊就那样放在架子上烤..精细的食物文化落后的地方再人上人也享受不到,好在名字简单的亨利不是只顾自己的混账。
他抓了一块羊腿,在匈人纷纷拔刀的严肃气氛下,恍若未闻地闯入别家的安全距离,在手快要来到孩子脸上的时候,至少有九把刀架在亨利的脖子上。九把刀形成了一块奇异的同心锁,将蛮汉最脆弱的脖颈卡在中间,叫他进退不得。
“嘿!你们不能这样!不能阻止一个叔叔前来看望他的侄子!他有着我们四分之一的日耳曼血脉!当然,我那过世的奶娘认为至少有一半。你知道,他那拗口的全名就是他母亲带来的,他的母亲是个美丽的日耳曼少女!感谢不敢真正征服我们的凯撒执政官,他为我们一群人笼统地取了代号。”
大汉嚷嚷起来,和阿提拉麾下的日耳曼人不同的是,他是卷毛。且不是自然卷的,只是被威风吹拂得习惯了弯曲的熟成过头的麦田,那卷发只在末端是弯曲的,它们呈现油亮的棕黄色,头发连同胡须一起卷着。亨利的面相可称凶戾,可那张藏在皱纹中的脸和善地笑着,粗重的眉毛压塌了双眼皮,那张藏在浓重须发之间半开半合的眼睛就像天边雨停之后的云雾,朝霞和晚景都不在里头。
但阿提拉却看到了天青色的云手,那或许就是长生天的指引罢。孩子在这样的眼神里慢慢站起来,和他握了手。
“或许你才是长生天的使者。”孩子轻轻说。
亨利高声大笑,笑声嘹亮却不刺耳。四周的匈人士兵互相看看,在看到孩子的反应之后,讪讪地还刀入鞘。
“亨利叔叔是专程来看我的么?”此刻的阿提拉仿佛才像一个真正的五岁孩子,眼里是满满的期待..他索求着关怀,这是他名义上的父母不曾给予的。他说着没有边际的话,哪怕这个嘹亮声音的主人给出的是拒绝,也不会因此失望。
“很遗憾,不是。我是来劝说我们北边的老朋友。我们在林地里过活,偶尔和登岸的人发生战争..但那至少四百年以前的事了,自从屋大维皇帝把他的两个兵团折损在我们那儿,北面的日耳曼人就亲如一家。”
他又几步走到那一边,拉起安珀松和一个不曾通名的波罗的人的神射手把着他们的臂膀,拉到孩子跟前。“来,这位就是将来北地部落的大王,以后的左谷蠡王。”
两个蛮人好奇地打量着孩子,与战场不同。平静下来的阿提拉不过是一眼就能望到湖底的碧波,倒映着无数人脸。他就是一面镜子,把世界都照尽了,唯独遗漏了自己。
“来,咱们结盟。那边的奥吉托古笑着看我们火拼,他自己躲进了山里。多么卑劣的一个人,怎么就能把咱们哄得团团转呢?”亨利自问自答地拍拍手,眼珠一转就想到了拙劣的说辞:“一定不是一家人都关系!看,我的侄子有四分之一咱们的血统,也有人说是二分之一..那都不要紧,克罗塔尔这个带着霸气和诅咒的名字已经向我们说明了一切。”
他端来四杯酒,粗大的手指两根就能夹着三寸多宽的木杯,却忽然看了看孩子,想到不论是哪个族群,七岁以下的孩子基本不能沾酒..特别是要骑马的孩子,日耳曼人成婚的年龄也至少是十二岁,在此之前,他们也会一直被大人们重重看护。见了如今只有五岁的孩子,亨利急忙把酒泼掉,却从一旁侍卫随身的绣着金花的兽皮小袋子里取出镶嵌红榴石的尖顶杯来,啪嚓一声放在阿提拉面前。
“这是一个哥特贵人身上搜刮来的宝物,但我估计它来自罗马。哥特人从林地里出去还不够一百年,那帮成天知道喝大酒的糙汉子没有这样精雕细琢的手艺..”亨利一边说,一边给侄子倒上水...没有人验证过他这个舅舅的真假,却直到今日,也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世上许多事就是这样,当事人振振有词,有关者不曾穷究,无论真假,那都成了实话。阿提拉怔怔地看着这个“舅舅”,觉得他作为一个客人,主导了这场谈判的所有走向。
明明不该有他出现在这儿的,这个不信任何著名的神的汉子从不迷信,明明提出了日耳曼人的盟会想法也不曾向他的神祷告。等到大家喝完杯中的酒水,这个粗暴的男人拿着短刀开始分肉,他的手粗大有力,把一头还没有长成的羊均匀地分给在场能说得上话的人,唯独没有带上他自己那一份。
“我们有不解之缘,小子。”当他为阿提拉斟满一杯水的时候,孩子近距离听到了一句奇怪的话语。在这般语气里,这个名叫亨利的叔叔显得无比陌生,似乎什么口头上一再强调的血缘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联系。
但还没等孩子想明白,仪式就已经进入到下一环节。匈人和北方来的海上民族渐渐地坐到一起,紧挨着彼此。没有人会在此时寻不痛快,北方蛮子需要定点的暖风港,匈人们需要世上最经验丰富也最胆大的水手。
双方一拍即合,或者说臭味相投。
“蒙杜克大王马上也要来。”当几个首脑坐在一起时,消息灵通的亨利淡然地说出石破天惊之语。
坐上的安珀松和眼白多于眼珠的男人诺尔登皱了皱眉头,不解地看向这个一手带动气氛的蛮汉子,他原本挂在身上的两口大锅如今正支起来当锅盖。巨大的陶罐煮着海水,而石灰岩掏空制成的一口口大瓮正白煮着肉食,合流的两家得到了一个各自都不知道的消息。阿提拉分明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射雕客呼少晏分炙的手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