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来了结他的兄弟。”亨利神秘地一笑,粗大的拇指点着自己的心口:“也因此,我受邀来到这儿,顺便看看怀有日耳曼血裔的阿提拉,但愿红帽子妖怪没有吸走他的血。”
他真的就像没有血色的老妖怪那样笑得肆意,也只有他,能够把几种语言玩得精熟,因为林子里的雇佣兵需要跟外面许多民族交流,久而久之,连一般军事长官都学会了外面的语言。
所有人一时间都握住了割肉的短刀,某种紧张的气氛在四周弥漫。人们对这个突然入局者多了份新的认识:原来左谷蠡王早就派人看着这儿,原来这支在匈人北方出现的小股强盗真的是匈人当初争位闹出来的。
如今两三千强盗只剩下几百人逃进不远的冰泉谷里,只要几天,这些本也可以在寒带活动的士卒就能深入山岩,把这些有胆捉弄他们的奥吉托古揪出来杀死,现在居然是蒙杜克亲自来了。一个匈人的王者必然会带上几万士卒。
“我昨天看到他们已经越过了褥望山,黑门山就在南边,我们来的地方。马上就能看到他们的先头哨兵了,那些背后插着鸣镝响箭的匈人一个个威风得很。”这句话不是亨利说的,这个粗俗的汉子不会用太多修饰词语。这句话来自一个声音很尖的戏优,他脸上涂抹着八爪鱼喷出的墨汁脓液,就像是不想被任何人看清他的肤色。
这是个有着尖细嗓门的人是罗马那儿才有的兴旺职业——阉人。传说暴君尼禄曾经有一个阉人小蜜,为他在得意时候吟诵毁灭的诗篇。但不得宠的阉人往往在宫廷之中毫无地位,他们会被分拨给地方的总督,作为仆役使用..有想活的便会在途中找个机会逃跑,用与生俱来的献媚本事伺候下一任主翁。
他唱着难听的歌,因为尖利的嗓音显得歌声尤为刺耳:
“嗨!东水河边那条匈人王啊。”只有这半句,因为他看到孩子脸上不悦的表情,这个佞人眼珠一转,就想明白其中的关窍,“那条鲔鱼就是你的父亲?哈,蒙杜克大王就像一头鱼那样滑溜!”
这个人故意用着不知所谓的量词,当听者揪住其中故意用错词汇不放的时候,这个脑筋灵活的阉人早已把话题进行到内里,藏在言语之中的攻击就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蒙杜克大王是一条鲨鱼,无论什么样的量词都不过分;而无论是什么样的鱼,最后都要落入网漏里..无论他是匈人北部的大王,还是南边的哥特王,落入网里的鱼饵是无从挣扎的。”
这个大概出身罗马宫廷的阉人用着典雅的修饰词说着难听的话,这些经过修葺的哥特语可能部分哥特人都未能掌握。偏偏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哥特语。
除了阿提拉,蕞音和不尔罕都教给他不少哥特语的字母、词汇和发音,日耳曼各系语种这个孩子几乎都有所涉猎。小小的脑袋瓜里装着常人所不能容纳的记忆分量,阿提拉把平时所有精力都用在看似无意义的“学习”上。
这些语言一时半会在匈人营地里毫无作用,那些奴隶说的话往往用着和他们一样语言的同族都听不明白。但在这儿,阿提拉收获了一点点好处:他可以从容地和来自各方的首领交谈;也同样未曾如今日般痛恨自己的耳朵是这么灵敏,有人当面辱骂他的父亲,但他还不了口。
谁叫那些骂人的词汇没有被学会呢?何况这个精明的阉人一边嬉笑着一边说出刺耳的话来,旁人只以为是他们听不懂的恭维之语。当这个阉人下一句说到“小崽种”和“卡茨米尔茨”这类曾经给阿提拉带来深深伤害的词汇的时候,孩子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在人群之中精明恶棍的煤气灯虐待下,他处在失控的边缘。两三岁时候的记忆再度苏醒。恍惚间他忽然记得这个阉人惨白的脸自己曾经是见过的:
当时乌骨都汗嫌他不哭不闹,就把他随手丢给帐篷里女奴看养,又把自家生的孩子扔到温热的塌上..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阉人在掐着他的脸,用又细又长的手,还有难看的指甲。
“是你...”孩子愣愣地看着这个青灰色面孔的阉人,他脸上那层薄粉随着强劲的朔风而扑簌簌地落下,映照出这人原本的面孔,嚻垇似老妇,褶子和法令纹在拐角交汇。这个阉人大约不年轻了,后戴克里先的时代里,没有他的半点足迹。因此这个一心上进的人才会舍弃浮华钱财,来到北地,搅动风云。
哪怕是春日,鹞鹰也不曾在这般寒冷的高空盘旋,鸬鹚失去了气力,低落地游荡在冰面化开一半的草野水泽之中。他说的没错,匈人的左谷蠡王还是来了,另一面大的多的直立黑云大旗出现在四罗里之外的山巅,这个时候才有数名探马跑到呼少晏面前滚鞍,告诉这位射雕客大王到了的消息。
射雕客始终面如土色,另外几个曾经被庭木越哩贬斥的千人长凑上来,交头接耳。
当大纛竖起在山头的时候,阿提拉怔怔地望着南面。难道他再一次成了那些舞蹈的萨满,努力配合着头上的君主,只为了给出对方满意的答案?这场立功之举,看起来非但没有奖赏,似乎事后还要因为庭木越哩的死,被左谷蠡王追责。
为什么会是这样?!阿提拉心头产生莫名的冲动,他想要把眼前一切人撕碎,抓住他们鲜血淋漓的兇口质问他们为何努力到现在顶着无数风险的战斗变成了这样的残局?他支付了代价,获得了阶段性胜利,一开始许诺他给予奖赏的人却带着人来验收成果..不仅可能没有奖赏,还会有惩罚等着他。
“嘿,克罗塔尔。这可不是发呆的好时候,你总要长大,总要学着怎么捕猎合适。”亨利一把将孩子提起来,宽大的手掌都快能搂住孩子的腰,他将阿提拉拎起来,像教导小动物那样,领着他看那一边的山丘。
“现在那还是你们的王旗,以后还会是。只不过王旗底下,要换个主人。我曾经叮嘱你要告诉你的父亲小心防范他身边人,怎么你没告诉他?”
铜铃一般眼睛瞪过来的时候,面对自家人的质问,阿提拉无法回答。他无法告诉这个“舅舅”,自己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父亲,王帐有王帐那边的规矩,马鞭告诉他要乖乖的,不然就挨打。
“嘿!刚才看你活泼得很,怎么很快就不会说话啦?”当亨利说话地时候,阿提拉才惊觉这个所谓的舅舅也说着粗俗的语言,他头脑自动过滤的那部分是充满辱骂语气的前缀..或许头人说话就要凌驾别人之上,把一句并无涵义的话说得慷慨激昂说的凶戾贪残,旁人看了这凶狠的面目,便由衷地惧怕起来。
这叫阿提拉想到了牲口栏后面被圈养起来的猛兽,哪怕在兽栏里,也要低吼咆哮向身边一切说明自己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