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跑出了千万人的声势,在马后卷起滚滚烟尘。干什么事都要风风火火的人就是颛渠阅南王子,遇到路边大些的石头都要一马鞭抽上去,试试山石的成色。
而乌勒吉则闷沉沉的,带着自己一千五百人的队伍自冰川那一面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众人背后;至于四王子范淖尔布,则根本没有出现,那个不声不响的好名慕节者只带了一百多个羯族人,穿着被雪绒绒铺满的衣服,躲在飘雪的山岗上,静静看着底下人喊马嘶,笑得如名士般惬意。
当先一匹重挽马踏破了雪尘,身后跟着六七个随从,高举令旗,报告大王到来的消息。
“我们赶了一路的雪景,什么都没来得及仔细瞧瞧。”说话的骑手居然是个百人长。那人克鲁伊塞也认识,是常常带着左谷蠡王号令传递王威的速孜,他没有姓氏,世世代代干着这样的活。他是流浪地过来的乌孙人,黑发蓝眼睛,说话声音洪亮,热情好客,却不会有知心朋友。
因为他们一家身心都属于世代左谷蠡王,不会忠于朋友、更不会忠于一家一姓,匈奴的单于一族早就消失了,可这一家在三百年前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人们的注意力不在这儿。矮小的阿提拉使劲地蹦跶着,因为他听到人群后头的惊呼声,同时山顶的大纛不停攒动,呜呜咽咽的低沉号角吹了两声就黯灭了。这是王权摇动的象征,王帐所在位置受到了袭击,连吹号集结的都在刹那间被暗箭袭杀。
发生了什么?阿提拉比之前更要惊恐,他能打倒三五个亚健康的成人,能跃上比他还要高点的小马,却在这般意料之外的情势下焦急万分。以他的见识无法想明白为什么带着几万人的大王还会遭遇危险,不儿罕合勒敦不是说在北门的匈人部落几乎没有对手么?
海对岸的蛮子大举入侵?一口气投送几万人过来?想想也知道不可能,那些丑陋的蜈蚣船和卡伦船一批最多三五千人,中间还有折耗,哪怕是罗马,一次性能投入战场的海军也不过万余,七万海军散落在罗马内海的各个港口上,根本不可能短短数日内全部聚集。
那会是谁呢?谁有能力一口气击溃如今人口超过三十万的北部匈人部落?他们可是有四五万提刀上马的战士,这些脱产的军人只需要为部落狩猎,种植、开垦、修筑、捕捞等等农活都交给了数目庞大的奴隶们。
孩子止不住地发抖,如果大王被杀了,那么匈人部落会解体吧?自己会再次流浪么?就像当初跟蕞音那个女人绝望地离开阿瓦尔部落时候那样?那个时候匈人的队伍从天而降,赐予他的或许不是新生,只是另一段的不平凡经历。
而现在,好运到头了,命运女神喜欢这样收回她拨付给凡人的一笔贷款,利息微不足道,却往往能形成最锋锐的一根刺,狠狠扎在别人心头。
“世子..”身边有一只手按住了他,叫他不似小刺猬似的炸毛发抖,他一切惊慌和恐惧都会被周围人看在眼里。克鲁伊塞在提醒他,哪怕心里再害怕,也不要在野兽面前表现出来。它们闻着这股弱者的味道,就会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口。
但这位青年出口之后的话却是一阵自责:
“如果我能再年长些就好了。好些事,是我不知道的。从我出生的时候,蒙杜克大王就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曾经大王一定有仇家..我也不知道。”
他把目光丢向那儿,可惜呼少晏在关键时刻似乎更顾着自己。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像是听到大仇人庭木越哩被投矛扎穿被众人糟践后不成模样的尸首原地复活了一般难看。他眼里闪烁着微光,是秋日湖面嶙峋的波浪,但那些波动的水纹连一片泡沫都未能浮起,眨眼就消失了。
呼少晏心如死灰。似乎已经放弃了大王,只想在未知的灾难面前保存自己。那几个同病相怜的千人长相互耳语之后,纷纷叫来心腹把手下人叫到一边,重新列队,向外警惕着,却浑然不似一番要死战的模样。
克鲁伊塞轻轻叹息,他抱起比一根浮木还要轻的孩子,将他从那些成人围成的小世界里拉开。没有打动荡的时候,阿提拉那些小聪明还能派上用场,一旦眼前的规矩、盟誓被破弃的时候,能开路的只剩下刀子。
“阿提拉..不要理你的舅舅,他这次,大概也参与了某种阴谋。”亨利看过来的时候,克鲁伊塞也只能把目光错开。不敢和这头大熊对视,他们一般高大,而对方却有他两个壮;战斗中一身肥膘能有效挡住马刀的劈砍。克鲁伊塞下意识觉得,双方如果不拉开距离,自己不用背后的投矛,大概不是这样熊一样肥壮家伙的对手。
但熊一样的男人说话了,在不同人眼里,其目光中的含义是不一样的。人类很难辨别一头熊的眼神,它对你感兴趣,究竟是把你看成猎物还是觉得你是可靠的玩伴。
在阿提拉眼里,这是回护的眼神;在克鲁伊塞这儿,这不过是熊罴选中了伥鬼,准备将它身上的遗毒代代传递。
“阿提拉,不要这么早离开。今天就是匈人王位更迭的日子。一个复仇者串联了许多的野心家,但他没有想过,自己一个流浪多年的王储怎么可能回到那张宝座上?”
他微微躬身,宽大的臂膀两下张开,欢迎着孩子:“你成为新的王,阿提拉!左谷蠡王之位非你莫属!”
他宏亮的声音终于引来所有人注目,包括呼少晏在内,那些原本的匈人也同陌生来客一起,仔细地审视着他。
人群是静默的,但暗处的声音早已山呼海啸,“他不配为王!”这是响彻孩子心底的声音。那一双双眼睛里,满是审视和不信任。哪怕是匈人自己,也不可能接受一个五岁的孩子骑在他们头顶。
“孩子还太年幼了,而您,毕竟不是匈人。”迎着亨利眼中的凶光,克鲁伊塞还是要这么说。如果他此时不说话,无论今天过后,所谓的“蒙杜克大王遇险”一事是否属实,他都要担负一份“纵容”的罪名。这罪名恰恰是在场所有人为他安上的。
亨利没有冲他发火,只是体谅地笑笑:“大概我的小侄子未来会做到。但我同样不希望新的左谷蠡王落在他几个如狼似虎的哥哥手里。十多年前,才十三岁的颛渠阅南王子向北地的同胞提出邀请。在饮宴上,他们洗劫了一处临海的东波罗的人的渔村,一百多人全部被泡制成血鹰,兀鹫在木桩子上啃食孩童的尸骨..那场面会是许多人一生的噩梦。”
亨利端来一碗酒,递在克鲁伊塞手上。另一个部落的头人为仅仅一个匈人百人长这般态度叫人讶异,但亨利不以为意:
“其实有你们这样的下属,哪怕我们的克罗塔尔已经能平安到达十五岁了。到了十五岁上,就是一个草原上的孩子无论如何必须提刀上马的年纪了。也许他十岁就差不多了..”他摸着阿提拉的脸,揉揉孩子的脑袋:“多吃,多吃才会长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