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个月没有见到你了。”两个孩子像大人那样紧紧拥抱,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欣喜。
我也觉得这段时间过得格外得长。阿提拉在心里回应,他不敢把这些或许有其他解读方式的话说出来。不尔罕不是一个启迪孩子心灵的好老师,但一个机灵谨慎的家伙一定会把耗子打洞的脆弱与敏感传染给学生;瘦瘦的萨满告诉阿提拉谨言慎行,不必要的时候一切会表露心迹的话都要狠狠缩在心里,因为你年纪还小藏不住事,一旦心思被人洞悉了,就很容易被人引导坠入别人的算计中。
当阿提拉询问什么是算计的时候,不尔罕为了叫孩子记住。就夸大其词,说那些一肚子坏水的人会制造谣言和误会..谣言是针对你只哇的人,误会是为了惑乱你的心,最后你不得不和最好的朋友兵戎相见,好比有个人洞悉你的心思,就会慢慢一步步引导你跟你的埃提乌斯反目。
就为这个可怕的设想,阿提拉死死地记住了不儿罕合勒敦的话。他看着几个月不见的好朋友,却不敢把喜悦溢于言表。只有那颤抖的话音,悄悄出卖他心里不能完全藏住的情绪: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孩子被闹腾的布莱达刺激得够呛,谁叫一个从小被要求安静的孩子遇上了一个躁动不宁的主呢?同时阿提拉隐隐也明白了奥克塔尔大王的用意:用他身上的“静”去感染自家孙子,叫一个王储懂得收敛锋芒的意义,这个过程阿提拉不免要做出牺牲...谁叫他不是人家的孙子而是蒙杜克不喜欢的小儿子呢?
这么一想,阿提拉也会暗中有些厌弃自己。没敢告诉别人的是:那个当面喊他“小崽种”的女人又来看过一次,那个女人是布莱达的小妈之一,原先是布莱达伯父的配偶,奥克塔尔长子的儿媳。只是长兄死了,按照匈人的传统,兄死,弟妻其嫂,只是嫂子年纪有些大..丈夫不喜欢,布莱达更不将其当回事。
但女人前来看望布莱达被熊孩子嫌弃的时候,那股怒气自然地就波及到旁人身上。阿提拉首当其冲,他被那个妇人再次骂作“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小野种”,当着许多人的面,阿提拉不敢示弱,更不敢哭,哭声会引来狼嚎会引来更多猎手的觊觎,他手脚麻木地离开原地,忘记了后来自己是怎样来到一棵冬青树上的。
或许这些话会伴随他很久,成为一枚逆鳞。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皱着脸,脸上不多的皱纹挤成一团,以极其狰狞的面目诅咒他这个“不该活在世上的小东西”、“长生天的错误指导”,一个不敬畏长生天的女人怎么配做匈人呢?
但阿提拉不敢反驳,这个女人是名义上布莱达的母亲,布莱达父亲、他至今未能得知姓名的这个部落真正世子的名字。但将来的阏氏谁敢得罪呢?或许没有奥克塔尔的话,阿提拉连性命都保不住的吧?
埃提乌斯惊讶于阿提拉半年都没怎么长个,还有抱住旧人不松手的异常行径..或许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活得也挺辛苦。自己起码背后有一个军人世家上下打点..这个名字起得威风的小伙伴好似什么也没有。
他阿爸也死了..虽然和罗马有关。北地蛮族乱起来更符合东罗马的利益,东哥特人和匈人南方部落陷入漫长的对峙和小消耗战中,如果匈人四部齐心协力,将会是罗马人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失控的北方林地和草原将被匈人统一。或许因为大日耳曼各个支系的阻拦,西罗马还可以暂图苟安,但小亚细亚和希腊群岛势必要直面这些草原野心家的兵锋。
“我带了很多柏柏尔人的莎草术。”眼睛扑闪的埃提乌斯很快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上面写着许多别的民族的元音字母,以后你就能学到更多语言。”
阿提拉这才注意到对方背着一个罗马式的行军箩筐,这玩意在如今已经变成了雇佣军的象征。那些正式的兵老爷自然有辅兵服侍,有时候连盔甲武器都交给辅兵用希腊式小推车跟在后面..辅兵地位等同仆役,而兵大爷们娇纵跋扈,一个空降的指挥官甚至不能驾驭..阿提拉看到了莎草纸上的画,立马就想到那些别人口中的趣闻。
“看,每一个字符都有注解。但纸面有限,墨水也有限。这些都是不便宜的东西,加上你们匈人没有文字,想要认识它们,还要找个好老师。”
“你不能是我的老师吗?”时过正午,孩子却欣然忘了用餐,和一年见不上几次面的朋友攀谈起来。
“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说到这儿,埃提乌斯的眼睛也像一早被风扑灭的烛火一般,和自然做着最后的挣扎。
“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人质。这儿的大王要把我安排到哪里,我就得去!”埃提乌斯的声音微微上扬了些,这个孩子心中也藏着无尽愤懑之情。但将来要做统帅的男人立马将这些情绪排遣一空,转而将这些情绪遣散在别处:
“再说,我现在去哪儿,都要带着目的。”阿提拉看到他的伙伴埃提乌斯握紧了拳,整个身子都在不停颤抖,那只手松了又握紧,既在兴奋,又像是在无尽的挑战中感到紧张。
“好了,不说这个了。倒是你叫我刮目相看,记得上回见面的时候,我轻易能够看透你。但我而今已经猜不出你下一句要说什么话了。”他转向阿提拉,再看看后面。上次那个穿着紫色军服的东罗马军官、埃提乌斯家族入赘者马尔基尼显然也在,一年不见,这个男人长成了高大的青年,剃着利索的平头,在发梢留下自然卷的乌金头发。
他们都是日耳曼和罗马人的混血,而纯种的罗马人一头黑发..这才是他们明明一家子都有军事天赋却屡屡担当不可能重任的原因——他们是帝国的死间,也是不要钱的利刃,用坏了折断了不需要报销,因为真正的贵人们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们!这些混血始终不曾挤入核心圈层。
“我这次是奥克塔尔大王叫我们来的,法兰克人现在同意为西罗马镇守高卢,但我们东边的皇帝,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代理人。”半年不见,阿提拉不曾想到弗朗西斯居然玩起了政治,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把外面的事情如此头头是道地各个列举,包括哥特人和他们的矛盾,包括蠢蠢欲动的萨珊波斯,还包括他们逐渐壮大的匈人。
“你们的总人口绝对超过了一百万,正在向二百万迈进。马扎尔人、阿瓦尔人、萨尔马特人、连被我们刻意赶向北方的斯拉夫人都有些站在你们这边..阿提拉,我有点期待你成为其中一部匈人大王的样子。”他忽然就对这份遥不可及的理想来了兴致,“到时候,罗马的东北方向就可以安宁无战争,我们就可以抽出手,弥补各自流血的伤口。等到躲过盛夏酷暑,就可以合力把日耳曼人赶到高卢以北..再..”
阿提拉惊讶地看着小伙伴,浑然忘了埃提乌斯比他年长比他成熟。更不明白这个一心想当将军的人怎会在一年之间学到这么多政治知识。在阿提拉稚嫩的想法中,军人不是只管打仗的事情么?
偶尔瞥一眼的人们也只是惊讶两个豆点大的孩子坐在地上高谈阔论的情景,冷不丁一根甜菜砸在头发柔顺的阿提拉的背后。当小小蛮子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小大人似的布莱达杵着腰,发现自家奴隶跟别人跑了似的站在背后,惹得人好不欢喜。
“你来这里做什么?”阿提拉向试着鼓起勇气,但身份地位带来的差别让他真正面对挑衅的时候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选:鱼死网破,他有把握在四周卫士注意到之前杀死布莱达。但后续他也会死于乱刀之下...或许布莱达没有那么恶劣,这个看似不成熟的大孩子只是对身边一切都有着强烈的占有欲..而已。
“怎么了,阿提拉。难不成,匈人的世孙欺负你?”埃提乌斯也站了起来,他从小同样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出那个嚣张面孔的孩子似乎对阿提拉有着奇特的主宰欲望。
他身为人质,只能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以熟悉的外交辞令,提出严正交涉。只是在埃提乌斯观察中,对方似乎是个不讲理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