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归去来兮,十年蹉跎,才知心属娇娥。
五台落发,天远绿林隔。
须白方觉遗恨,假坐化,脱困放歌。
乌锥急,趁风万里,雁门关前过。
奈何。
岁月久,人去楼空,冷水瓢泼。
叹良辰难近,总是风波。
顾谓同来伉俪,休笑我、难去心魔。
忿神威,寻俺翠莲,山河皆踏破。
《满庭芳·寻亲难》
上回书讲到,鲁智深、杨志、玬儿三个闹罢青州城门,再往济南府赶路。错过宿头,在一处山林遇匪。杨志思量要匹马擒了匪首,以脱此厄,没料想那人也不来与你单挑,发个信号,两旁的喽啰便开弓放箭。任你无敌勇士,也怕万箭攒心。
杨志是个老行伍,一听拉扯弓弦声响,便霍地拨马回身。那玉狮子也是久历战阵的,岂不知如何逃命?当下撒开四蹄,便蹿回去十来丈。十来支箭矢,便都落在这一人一马背后了。
那头领见这一阵箭雨,没射着杨志,心生恼怒。才催起坐骑,冲过来厮杀。杨志见他来赶,也不回身迎敌,仍控着玉狮子步点,不紧不慢地等他。那人冲到杨志马后十步,举刀预备劈下。
杨志早就耳听他马蹄声,算计距离。觑得亲切,将手中契丹“扫帚刀”朝天一抡,借那劲力,身躯往马臀上一躺,这口刀往后便落下,恰中追来那人的肩胛,连身躯都劈做两片。
这个招式,有名唤作“翻身背砍”,也叫“拖刀计”。传说乃是后汉三国时,武圣关羽曾用,流传下来。是刀马者阵上“败中取胜”的不二法门,便似用枪者的“回马枪”,一个道理。
杀了匪首,却见漫山的火把渐渐移开去了。这三个也不敢再往前赶路,惧怕山匪弓箭。便牵了匪首这匹马,回身又行了几里路,寻个背风山坳,露宿一夜。
杨志取出火刀火镰,生一堆篝火,驱兽取暖。十月里天气,到三更时寒意刺骨。所幸三人衣奁尚丰,鞍下铺有絮被、背囊存有皮衣。骑马行路,比步行赶路的人,好处便在此处。马匹上总是能驮些应用之物。遇事周全些。
杨志从自己兵器囊中取出那把川弩,都扣好了,拿在手里。口中发咐玬儿和智深先睡,自己守夜。鲁智深日里厮杀一阵、玬儿惊惧脱力,也不推辞,都蜷着睡着了。入夜里,北风一阵一阵更刮得紧。
猛可几声马嘶,拴在一处的三匹宝马和那匹劣马都嘶鸣起来,踏着蹄子躁动。把鲁智深惊醒了,跳起来去扯住缰绳。再一瞬,一声狼嚎响起,随即便是七八声其他狼的应和之声响起。
这场一叫,连玬儿都惊醒了,盯着漆黑暗夜里一遭绿莹莹狼眼,吓得浑身战栗、缩成一团。
杨志早就冲到火堆旁,将预备慢慢填的柴枝都加上去,将火烧得旺些。再抽一枝带火的枝条出来,一手擎着带火树枝、一手平端着那张川弩,站在火堆前,挡着身后人和马。
鲁智深喊一声:“弟媳休要怕,你来扯住缰绳,看洒家与你猎几张狼皮做暖裘。”玬儿见杨志上前护住自己,心内稍安。再听鲁智深满不在乎的口气,思量这二人的武功,何惧几匹狼,恐惧心顿消。一股勇气发出来,跳起身跑过去,接过缰绳。
鲁智深探手抄起鎏金镗,也冲到火堆前,横着镗对杨志喊:“篝火烧不多久,快发箭朝狼眼射!
杨志正等待这个时机,便把手中带火树枝朝狼眼密的方位丢起来,在半空飞过,火光映出几条狼身。杨志急叩发手中弩,一支箭正中最大那头狼的眼眶,哀嚎一声,躺倒不动了。趁着树枝火头的微光,杨志不住手地认箭发弩,再射中两头狼,都是直接中在狼眼里。
只听远处一声嗥,簌地一下,点点绿光都消失不见了。周遭除了火堆这边明亮,四下都黑透了。
杨志反应飞快,见狼眼绿光消失,心知狼都撤至远处了。他忙回身抄起契丹宝刀,冲到那枝带火枝条旁,借着未熄炭火微光,去砍旁边一簇灌木。那边鲁智深却忙着从篝火堆里抢些未燃着的枝条来,将篝火堆拢小些。杨志砍回许多枝条,放在一旁备着——离天亮怕不还有个把时辰,火堆若是熄灭了,三人四马都有危险了。
荒野中,杨志等三个人与一群野狼,便在黑暗中对峙着。镇着群狼暂不敢冲过来的,是那一小堆篝火。鲁智深一直护着火堆,又要不灭,又要省柴。天还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杨志再拿刀探着向黑暗里走,思量再砍些柴来烧,却再也探不到了。
无论怎样省着烧,终于,那堆火,还是柴尽熄灭了。四周便立即恢复到死一样的黑。只听一声嗥叫,点点绿光又出现在暗影里,逐渐
向人马这边围上来。
杨志有些慌,便朝绿光处再发弩,却见弓弦一响,那光便灭。听得箭中砂石之声,那光便再亮起。仍旧是不紧不慢,向这边聚拢过来。
鲁智深喝一声:“乱射不济事,都拿兵刃招呼。”再扭头朝玬儿方向喊“躲到马匹中间去,人比马金贵!”
这边鲁智深一发声,却见一对绿光腾地飞起来,直奔他咽喉来。好智深,略略半蹲身躯,挺手中金镗,朝绿光以下半尺处刺出,只听得一声惨叫,金镗凤翅上便挂上一头大狼,兀自扭曲着挣哩。
几乎是同时,又一对绿光也奔着杨志飞过来。杨志举刀去劈,却走了空。随即肩头便中了一口,正咬到甲叶上。亏得白天遇匪,披了胸甲,有护肩。黑夜里人与狼相斗,便是吃亏在人眼不见狼,狼眼可观人。杨志肩上中狼口,那狼四爪便都扒上了他身。
此番无须眼观了,杨志探手便揪住了一条狼腿,立即运力把整条狼挥在空中,轮两遭往地下狠命一摔,便又听到一声惨叫。
许是被同伴濒死的叫声吓住了,狼眼绿光又看不到了。周遭都静下来。鲁智深和杨志低声应和,彼此靠一靠,再蓄势等待狼攻过来。
忽地天边现出一丝光来。周遭山峦道路都现出轮廓。二人揉揉眼,尽力去看眼前,却一头狼的影子也不见了。鲁智深、杨志牵起手握一下,便都跌坐在地上,齐齐道声“惭愧!险一险喂了这群畜生”。
杨志回过头去看玬儿时,却被惊呆了。只见玬儿双手直挺挺地握着柳叶宝刀的手柄,那整个刀身却捅在一头大狼的喉咙里,血流一地。她正吓得呆傻住了。那四匹马都逃开了三五步,靠着石壁挤在一处。此正是:
智深单镗闭州门,杨志拖刀斩强人。
野外遇狼侥幸全,才知最凶饿肚神。
杨志忙上前搂住玬儿,不住口地安慰。半晌,她才哇地哭出来。讲述“刚才暗影里一张大口朝她咬过来,慌乱中闭着眼举刀乱挥,却不知怎的,就捅着它了”。
杨志关心则乱,没口子赔罪“照拂不周”云云。鲁智深却在心内偷笑“这还是一员福将哩”!
天色更亮起来,金灿灿霞光,洇着几丝红氲,甚的颓唐晦气都被扫尽了。杨志便用玬儿柳叶刀,剥下六张狼皮,卷做一捆儿,系在自己鞍后。肚中才觉出饥饿,又寻些柴,就昨夜火堆再拢起来,专挑狼臀处割些肉条下来,穿在树枝上,去火旁烤熟了,三人先吃饱了。再将狼尸寻个洼处堆一块儿,将周遭的土盖住,做个“狼冢”。
将夜来痕迹收拾妥帖,三人跨马上路。走不多远,却见山路旁趴着一人,一条裤腿被撕咬扯开,露出爪痕。那尸身前面,是一堆杂乱脚印,都通向山间。还有几处散落的兵刃、箭矢、鞋袜。
鲁智深过去用镗拨弄,翻过身来一看,却是昨日青州城里打的那个卢森,半边脸还肿着,那是智深用碗砸的。此时他脸上没了血色,早死透了。
杨志思量半晌,一拍大腿道:“我猜该是这样,这个贼子要谋夺兄长的御马,被兄长在城里打了,一计不成。他便抢先来这里,约下山匪劫咱们,却又被洒家杀了匪首。都退去了,他却不死心,来探咱们宿营处,不想路遇狼群,同来的都吓跑了,他却被狼追得气竭,死在道旁。”
鲁智深本就不喜用脑,略一想杨志猜想,无甚大脱卯处,便笑道:“最好是如此,此人死了,便没人特特地惦记咱的宝马了。”
杨志接口道:“自此,咱们必得快些赶路了。旅中露财,取祸之道。咱们虽不露财,座下这三匹宝马,瞒不住懂行的眼。再不可慢悠悠走,与贼人机会。”
深秋天气里,天晴地硬,草枯叶疏,最宜战马驰骋。三人自山东去往山西,从此撒开欢地任坐骑竞速,冲州过府,一直往西,每日可行二三百里。那匹劣马虽脚力不及宝马,但鞍上只驮些杂物,也还跟得上。此正是:
陌上麦净秋去也,鸿雁过,翅力艰。
漫道霜露雁门远,望天易,见卿难。
十月二十那日前半晌,三人行到太原府城。牵马进得城去,玬儿未走过几条街,便看出出奇怪事,去问杨志:“为何这城里绝少通衢大道,净是“丁字路”。”
杨志便给她讲古:传闻陈抟老祖与太祖皇帝下棋,赢了华山。便送一句谶语“大加一点,广平龙城”。大加一点为“太”,广平者“原”也;龙城之说,意指“太原”藏龙卧虎。为堵住龙虎之气,太宗皇帝命大将潘美,把太原的街道都改作丁字口,以“钉”破“龙脉”。把玬儿听得将信将疑的。
玬儿路上早就吵着,到了大郡,要寻家好皮货店,将那六张狼皮给三人各做一身衣裳。如今进了太原府,甚的“丁字路”,听听便罢。她便又问杨志,“这城里有哪家皮货铺,硝皮制衣最好”?
从“丁字路”一下跳到“皮货铺”,杨志的脑筋如何跟得上?连鲁智深都在心里叹息“女人心,海底针”。
幸好鼻子下长着嘴,有当地人指点,“去‘帽儿巷’的‘韩家皮货行’,做毛皮衣裳最好”。三个人便问一人,行一两个丁字路口;再问一人,再过几条丁字街。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后,才摸到‘帽儿巷’那里。玬儿喜乐无边,抱了狼皮捆跑进那家“韩家批货行”,把两个男人丢在铺门外。
这两个也不着恼,牵着四匹马回身寻到刚刚路过的一家客店,要
了两间上房,先把马去后槽拴好了,卸下行李,都拎到房间去,拴住房门。二人再返回皮货行,就在对面寻间食肆,坐着饮酒、闲话,连等着玬儿。
太原这座城池,征田虎时鲁智深、杨志都来过。那时卢俊义、李俊,引智伯渠及晋水,灌浸城池,攻城得手。鲁智深、杨志二人都还记得,城内有避暑宫,又名天龙寺,乃是北齐“神武帝”高欢所建。那时水漫城郭,只有天龙寺基址高固,附近军民,一齐抢上去,挨挤践踏,死的也有两千余人。
旧地重游,说起当年情形,杨志不免问鲁智深:“兄长那次进剿,曾有‘解脱缘缠井’的故事。那年二月下旬,师兄随宋公明在襄垣县“五阴山”与叶清厮杀,忽而阵上不见了师兄,多番寻找也不见踪影。到三月下旬,师兄却现身汾阳县卢俊义这一路。”
鲁智深听杨志问起这段往事,不免脸上有些不自在。恰好过卖端上两大碗羊汤热面来,鲁智深端过一碗便吃,仿佛没听见杨志说话。杨志既提起话头,便接着说:“那时小弟恰在汾阳这边。只听师兄对人讲:‘在阵上杀入去,不提防茂草丛中,藏着一穴。洒家双脚落空,只一交颠下穴去。看穴中时,旁边又有一穴,透出亮光来。’只觉得好生新奇。”
鲁智深见他追问不已,没奈何只得应口道:“正是如此。洒家走进去穴中观看,一般有天有日,亦有村庄房舍。往来人等,也是在那里忙忙地营干。见了洒家,都只是笑。”
杨志听了笑道:“师兄岂不是进了桃花源中?”
鲁智深继续讲:“行了多时,只见一个草庵。听得庵中木鱼咯咯地响。洒家走进去看时,与洒家一般的一个和尚,盘膝坐地念经。洒家问他此间的出路。那和尚答道:'来从来处来,去从去处去。'洒家不省那两句话,焦躁起来。”
杨志插话“这和尚只说废话,难怪兄长焦躁”。
鲁智深:“那和尚笑道:'你知道这个所在么?'洒家道:'哪里知道恁般乌所在!'那和尚又笑道:'上至非非想,下至无间地。三千大千,世界广远,人莫能知。'洒家实在听不懂,朝他唱个大喏。”杨志“难为兄长了,这许多废话,能记到现在”。
鲁智深看杨志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没奈何一径讲述下去,口气却是越来越虚:“那和尚大笑道:'既入缘缠井,难出欲迷天。我指示你的去路。'那和尚便领洒家出庵。才走得三五步,洒家回头,不见了那和尚。眼前忽地一亮,又是一般景界了。”
杨志拍案道:“当时师兄就是如此说的。”
鲁智深道:“刚走出‘缘缠井’,洒家便遇到那个‘神驹子’马灵,洒家见他走的蹊跷,便一禅杖打翻捆了。随后看到戴宗追过来,
一同归营。洒家也不知,为何这边。节气又与昭德府那边不同。桃李只有恁般大叶,却无半朵花蕊。”
杨志道:“那时已是三月下旬天气,任哪里的桃李,花都谢了。”鲁智深往嘴里续一著面条,嚼一嚼咽了,含糊着道:“就是这回事,你何故又提起来?”
杨志盯着鲁智深面皮只顾看,也不说话,也无表情。没一会儿,鲁智深先慌乱起来,眼睛只看别处去,口里说:“你这厮不吃面,只顾看洒家作甚,洒家脸上又没长花朵。”
杨志正色道:“咱两个算是乡里,相识许多年。二龙山时算是‘同生’,一处做寨主;如今可算‘共死’,又一道归乡。何事不能让洒家知晓?今天还在当面扯谎?”正是:
也知相思一点泪,真相思处易疯。
休言转头万事空,未转头时皆梦。
鲁智深听杨志说破往事,言语中责怪得是,便放下面碗,也放下那一点面皮:“你既是看穿了,洒家便不再瞒你。那年在‘五阴山’厮杀,看那地名,便想起五台山。想起五台山,便想起金翠莲。洒家心内憋屈得紧,招安后甚的念想都没了,更是想她。”
说起往事,鲁智深心绪激荡,馋酒了,便高叫一声:“店家,可有烈酒卖?越辣口的越好。”
店主人凑过来道:“有西边贩过来的蒸酒,最是辣口。只是价钱端的不公道,小店也只敢存了一坛。”
杨志道:“将出来吃便是,一发还你酒钱!”
烈酒开坛到盏,两个都尝了一口,各赞道“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