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接前面的话:“那日在阵上,洒家用力打透敌阵,冲过去了。回身看无人跟着,忽的起个念头,便想离了宋江这撮鸟,洒家自去快活。料想已在山西境内,便去雁门看一眼金翠莲,也不枉此生了。”杨志动问:“你真个去了雁门县?可见到她?”
鲁智深叹口气道:“一别关西五路这许多年,昭德府洒家第一次去,道路不熟。身上又没许多盘缠,只往北走,被人乱指乱说,半个多月也没寻到正路上。”
杨志:“如何寻到汾阳县这边的?”
鲁智深:“是俺饿急了,抢个庵堂的香火钱。那和尚告知‘投北边官路一直走,有梁山大军厮杀。穿过战场再往北一百多里,才是雁门县。’洒家便思量硬闯过去。却不料快行至汾阳,却遇到田虎手下的那个马灵,那厮却来相斗,被俺打翻。厮杀延宕了些时辰,却被戴宗追来撞见了。只得跟他回营。”
杨志听罢,也叹息一声:“难为兄长心中,一直记挂那个金翠莲。却是命舛,又耽搁了这许多光阴。”正是:
翠莲鲁达姻缘缠,井中困顿逾十年。
缘缠井喻姻缘事,坐化脱困天证鸳。
却说玬儿,进了韩家皮货行,双眼便不太够用了。那铺子里挂着满墙的毛皮衣袄,羊皮制成的最多,牛皮缝制的,多是鞍韂等器具、什物,摆了一垛。再一个角落,却是异样皮裘,狐狸皮的、猞猁皮的、水獭皮的,都有几件。
主人家见她进来,抱一捆狼皮,赶忙上前相迎,让到桌案旁,落座看茶。便翻检这几张狼皮,挑出五张道:“这都是最好的猎技,皮张无一点破损,上上之价。”拿起那张被镗戳坏的,连道可惜“这张皮子最大,带伤了,只得按次等论价。”
玬儿道:“着你处硝了,给我两个哥哥各逢一件皮裤,骑马时御寒。剩的给我吊一件皮裘,可够用?”
店主人笑道:“狼皮做裤御寒,最是相宜。但若吊成皮裘,毛色外露,却不入眼。小人店里尽有先做成的狼皮裤,挑两件与你兄长。再有狐皮、猞猁皮的衣袄,样式都是好的。你可将这几张皮子卖与小店,再选购相宜的成衣,岂不快当?”
玬儿想一想,也觉得不错。便先讲定了皮张价钱,总合六十八贯铜钱。选了四条狼皮裤,两大两小,折钱四十二贯。玬儿挑了两件一样花色的猞猁皮袄,再有两顶火狐皮帽、两顶黑狐皮帽。店家见她不眨眼地花钱,心内惊诧,克己索价七十贯。
跟杨志行这一路,玬儿也学了一身豪气,让店家把选的衣裤,用块麻布包个大包袱。自去奁囊里将个五十两大银出来,递与店家道“多的都赏你了”,背了大包袱兴冲冲出来,寻这两个。
见他们还在吃酒闲聊,她跑过来把包袱放在一边,去杨志手里接过酒盏,一口喝了半盏残酒,辣得眼泪都出来。见她办完诸事,杨志还了五贯酒钱,背了衣裳包,三人转回旅舍。
玬儿捧出一件猞猁皮袄、一条狼皮裤、一顶火狐皮帽,着那块麻布仔细包好,交给鲁智深道:“也不知金家姐姐身量高低、胖瘦如何,就比我这选了稍大一点的尺码,选了这几件衣袄。待寻到姐姐时,我定会好好相待,照顾她周全。”听得鲁智深差点落下泪来,捧了衣包呆立着。
玬儿再挑一顶黑狐皮帽、一条大尺码的狼皮裤,都放在智深怀里,推杨志去智深屋里,帮他试衣。
她自己关了房门,兴冲冲试那件猞猁皮袄,也戴了顶狐皮帽,衬得小女儿容貌,面如芙蓉,娇媚动人。
这一路玬儿都是男装,杨志还给她面上乱抹些蜜蜡颜色,可怜一张俏丽少女面庞,被杨志妆得黄森森、皱巴巴的、像个病汉一般,倒是不引人注目。此番她梳妆打扮一番,再有新衣衬着,明艳动人。便
打定主意再不做乔装打扮了。
一夜无话,次日五更,三个人都着了新衣,算还了旅舍店钱,整顿行李,都在枣红马鞍上驮了。拉着四匹马,转到街上,往北门走去。路过一个街摊儿,一大锅羊杂碎汤正熬得香气四溢。
鲁智深闻着,便吞起了口水。杨志见他模样,不觉好笑,便把四匹马都拴在路旁一株槐树上,去面摊上,点了三笼“栲栳栳(kǎolǎolao)”,又叫摊主拿最大海碗,盛了两海碗羊杂碎汤。一碗递与鲁智深吃,另一碗分成两下,自己和玬几分食。寒夜里颇有些冷,滚烫的羊汤送“莜面栲栳栳”入腹,当即就不觉得冷了。
忽而一只脏手从黑暗处伸过来,偷摸“转山飞”鞍后皮囊。玬儿眼尖看见,一捅杨志,拿目光示意他。杨志霍地伸手攥住那人手腕,一扯便将那人拽到光亮处,举拳要打。
只听嘤咛一声,却是女人声音。定睛看时,脏兮兮皮袍裹着一张脏脸。唯一双秀目,依稀看得出些许的秀丽媚影。杨志见“小贼”竟是个女子,心内一怔,拳头便停在半空中了。就这一怔间,便冲上来五七个异族打扮的老弱乞人,围上前欲撕扯杨志。
这边惹恼的鲁智深这个太岁。他放下海碗奔过去,毫不费力,一推一跤,把围过来那几个都颠翻了,骂道:“哪来的蟊贼,偷盗变成明抢么?”
那几个见惹不起,便都爬转身跪了,只顾叩头。于内一个硬着舌头道:“好汉饶命,契丹流人乞讨,求口施舍。冲撞了饶恕。”
鲁、杨二人心内诧异,前年曾征契丹来,识得那里打扮穿着。只是这太原府离边境尚远,为何有契丹人流浪至此?便招呼过卖把整锅羊杂汤都盛给这几个吃,一发结账。
安顿了那几个,杨志也放开了那女乞丐,却来与刚才答话的契丹人攀谈。
原来入秋后,北境金人大举攻打辽国,已攻破幽州。大辽天祚帝耶律延禧败退鸳鸯泊,生死不知。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八世孙、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率数百骑西逃,沿途收拢溃兵。半月前,曾在雁门关外和金人追兵一战,契丹人仍是大败。耶律大石继续向西逃去,许多契丹溃兵携老幼躲进宋人境内。这一伙儿竟一路乞讨,逃至太原府。
鲁智深、杨志都是军官,闻听金人叩关,深知如今这雁门,是个怎样的危局。三人忙会了钞,上马出城,撒开缰绳,直奔雁门县。
此间离雁门也就三百余里路程,鲁智深更担心金翠莲的安危,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加鞭,催促乌锥快走。
中间只停过两次,让马匹饮水,吃点盐巴黑豆,啃几口青草。三个人都没再吃东西,玬儿带的三皮囊水酒,都被智深喝光了。
尚未天黑,三个驰进雁门县城。都是杨志仍拿着禁军腰牌,无人
敢拦阻他们。鲁智深直着眼,向记忆中的金翠莲住所寻过去。
他先去寻找十年前贴着通缉公告的那个十字街口,却见一簇人又围住了看榜。但见:
勾肩搭背,交颈并头。
纷纷不辨贤愚,扰扰难分贵贱。
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
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
行行总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鲁智深便弃了马,也钻在人丛里听。有人读榜文道:代州雁门县,依律缉拿谋杀主人未遂之犯人金二,原在洪福寺旁赁房居住。育有一女,典与七宝村赵某为外宅。半月前,因家务事,谋杀赵某未遂,逃去无踪。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三百贯文。
鲁智深听罢,便似一盆冷水浇头,把一腔热血都泼冷了。呆呆愣在那里。杨志见他神情不对,忙挤过去扯他出来,问有何不对?鲁智深道:“那金二老儿该六十多岁了,如何会谋杀赵员外?那是他父女的衣饭,怎肯坏了他?”
杨志听他说话没头没脑的,那一股疯癫劲又待发作,赶忙扯着他走去对面茶棚坐地。
玬儿在后面把马匹都收拢了,牵来拴在一株柳树上。杨志向她示意,也去看榜。
玬儿便回身挤进去,自己去看。一目十行,看罢她便想回身,正听得两个婆子私语:“这家父女也是可怜,十来年遭际,我都看在眼里。有冤屈哩。”另一个忙劝她噤声,她又道:“那个姓赵的还欠我房钱哩,找来正好。”
玬儿心里一动,也不声张,站在那里只拿眼瞟着那婆子。也就一盏茶功夫,两个婆子散了,说话的这个挎个竹筐,离开人群往街坊里走。
玬儿挤出人圈,跟上婆子,装作问路的:“婆婆见礼,不敢动问,可有赁房屋的?小女子夫妻和兄长,来此间贸易皮货,想赁一间楼房居住。价钱从优。”这玬儿果然机灵,先拿些蜜糖抹了婆子的鼻尖,不由她不上道。
那婆子一听有人赁房屋,便似三伏天咬了颗冰杨梅,真正爽利。忙拉住玬儿手道:“好姑娘,哪里需要去别处赁房,老奴家里正有一处楼房空着。”
玬儿便把她一领,也到茶棚坐下。茶博士过来,玬儿要了两盏泡茶、敲一盘核桃肉。再问道:“婆婆贵姓?您家的房子,原是哪个赁的?现下可搬爽利了否?”
这婆子一心要做成此事,开了话匣就合不上了:“老身夫家姓袁,满县里都唤‘袁婆子’。那房子里,原来也是个好主顾。十来年前,是七宝村的赵官人,典了个外宅,就放到这房子里居住。这赵官人那可是远近有名的大财主。七宝村那边,立的是房,躺着的是地,三五辈豪阔,百十个家奴。这女子跟了赵官人,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哦。”
这袁婆子随口乱捧这赵员外,玬儿不爱听,便插话打断她:“十来年了,如何不娶家里去?”
袁婆子道:“赵官人家的大娘子端的厉害,是雁门关外山阴县里的大户出身,祖上都是贩马的,跟北边胡人多有牵涉。她爹绰号‘飞驹子’潘龙,霸着山阴一方。这潘家女的陪嫁,恨不得比赵家的家产还多。她不许金翠莲进门,便是赵员外也不敢乱说话。”
玬儿奇了:“既是大娘子这般厉害,姓赵的如何还能蓄外宅?”
这婆子最爱讲八卦,一说起闺中之事,便眉飞色舞:“还不是为着那大娘子闺中时不检点,养过私孩子,却死了,还伤了腹气,过门十来年也没生养。赵家贪图陪嫁,娶了过来。赵家人口单薄,不能无后,才在四十五岁上,偷偷典了这个金翠莲,指望她生个儿子,再一遭领进家里去。”
玬儿没懂,问她“为何姓赵的四十五岁就能纳妾了?”
袁婆子一脸看不起的样子:“你这都不懂?咱大宋律条,非官宦者不许纳妾。平头百姓若是因原配不能添丁,年过四十五岁时,才可典妻纳妾。”正是:
姻缘本意在繁衍,麟儿自是阴阳丹。
不须育儿不须苦,何不返祖做人猿?
玬儿“哦”一声,接着与她聊:“那金翠莲生下儿子了吗?”
袁婆子道:“这小妮子刚来时,也就十八九岁,又是京里人氏,娇生惯养的。赵员外贪图她样貌,原是错处。那长相能当饭吃?要我说,就该娶个务农家里闺女,粗腰大腚的,最好生养。有这十年,儿子都养出一炕了……”
玬儿忙截住她话头,还是问金翠莲。婆子道:“就是这个小妮子,三年都没开怀,好容易生养了,却是个丫头,如今也得有六多了。赵官人好脾气,又跟她过了这几年。去年总算又怀上了,盼到半年前,孩子落草,又是个丫头,落地没满月便夭折了。这赵员外今年已然五十五六岁了,如何还能生养?造孽啊,被这金翠莲绝了赵家的后。”
此言一出,邻桌的鲁智深实在忍不得那口气,腾地站起便要开口骂这婆子,被杨志赶忙抱住他,劝住了坐下。
玬儿那边忙拈块核桃肉喂这袁婆子,不使她往鲁智深这边看,再挑动话头:“就为这,便将金翠莲三口儿赶出去了?”
这婆子话未说爽利,哪能住得了口?端起盏儿把那凉茶水都喝尽
了,便呼喝茶博士续水。又接着说:“哪里是赵员外赶她,是他家大娘子,见金翠莲生不出儿子,又兼赵员外病在乡下,就停了这边的供养。过了三个月,看金翠莲还不搬走,她便告了官,说赵员外的病是金老汉谋杀吓的。还特地让人传信于她三口儿,吓得他们连夜逃去无踪了。”
那三人听了,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告示的来龙去脉。
未待玬儿问,那婆子自顾自絮叨着:“这赵官人,也是命苦。刚典来金翠莲,没几日,就有个渭州的旧相好寻了来。铁塔一般的大汉,眼睛都要杀人的。那时我家老不死的还没咽气,就在一旁张望这汉子,都吓得失眠。”
那边杨志听着,拿茶盏盖着嘴,偷偷地看着鲁智深笑。鲁智深也知在说自己,瞪着牛眼,直喘粗气。
袁婆子让茶博士续了热水,呷一口,接着说:“后来听说赵员外帮那人在五台山做了和尚,他也不安生,多番吃酒打人,被长老赶去东京了。却让赵员外花费了许多钱。不过那人走后,金翠莲安生了许多,也不出门,就在家做点女红,教金老汉拿出去卖,攒些体己。”
说到此,那婆子从腰上解下个荷包,交与玬儿看:“小妮子还送我一个,绣工倒是真不错”。玬儿接过来看,四方方一个荷包,绣着鸳鸯戏水。端的是好针线,但见:
彩丝线里莲空怨,雁门阁中人未还。
谁堪共展鸳鸯锦,只教离恨损朱颜。
玬儿看了金翠莲的绣品,心下的是喜欢。再者这是金翠莲亲手刺绣之物,对鲁智深来说,那便是信物一般。然这女子心思也是缜密,先把荷包放在桌子上,显得漫不经心。
她便开口问这袁婆子,赁房需费几何?袁婆子便问是长租、短租?玬儿道:“先赁下一个月,过后看情状再说。”
婆子道:“以往都是常年租客,四十贯赁一年。如今你只租一个月,怕要耽搁我大生意哩。”
玬儿忽然变了脸,正色道:“你这宅邸被告了谋杀之案,定是被官府封了,当做物证。如何还敢私下商议,赁与我们?亏得我留个心眼,未交给你定钱。”
再拿起金翠莲所绣荷包,对婆子厉声道:“此乃人犯所赠,便是同谋证物。今我要去衙门告你同谋之罪、诈骗财物之罪!”
玬儿忽地站起来,拉着袁婆子就要去县衙,把个婆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桌案腿,死不撒手。
有分教:玬儿慧心惜翠莲,欲得荷包心中念。可笑虔婆八卦嘴,讲罢因由反赔钱。
毕竟玬儿要如何摆布袁婆,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