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梦醒了,淮泗霜后鸿归早。
鸿归早,头陀独臂,豹头日老。
六合禅寺居无宁,水泊散尽留情少。
留情少,宣和宫殿,冷烟衰草。
《忆秦娥·鸿归早》
却说燕青自从卢俊义落水,悲痛不已。心里便憋住一口浊气,不知向何处去发。卢俊义临终时,说出了许多梁山泊的机密事。再嘱托燕青去寻宋江、吴用、花荣、李逵这四个仇人的晦气。他自是恨不得立即飞到这四人面前,让龙泉宝刀饮满仇人鲜血。
谁料卢俊义尸身下葬,这等小事,却引出两个不知死活的贪婪杀才,钻过来逼燕青杀人解恨。阴陵山上,燕青几番压着怒,给他二人留活路,指望他们“得寸不进尺”,那便两下安好。岂料这两个不知死活,贪得无厌。
燕青教训一番后,已经给过数百两碎银,放他俩下山去了。哪知他们还惦记燕青口里说到过的金锭,明知燕青身带武艺,还要商议偷袭害命,劫夺金锭。这便是利令智昏了。
燕青金刀出鞘,再无饶恕之理。刀光闪动,那两把铁锹被削成木片铁条,纷纷散落。二人错愕间,刀光过身,皮肉迎刃而解,各碎成五七个肉块。再看那刀刃上,不存一点血痕。有诗赞这龙泉刀曰:
昆吾巍峨腹有铁,九炼方成冰似雪。
玉彩精晶耀日月,风霜凛凛甚威烈。
新磨刃上金星文,谁敢锋前布阵云。
升平无事匣中收,守得乾坤一片秋。
燕青不知龙泉刀锋利若此,加之心内愤恨,手上加了全力,刀锋过处竟把二人骨肉都斩碎了,滚得散开去,血溅一大片草地。待怒气散去,面对一片惨相,燕青也不禁骇然。没奈何忍着呕意,将一地的狼藉都拾起丢去枯井中。恰巧那押司身上掉出火刀火镰,燕青便将用不着的物事都丢进井里,再捡拾些枯枝碎木盖在井里诸物上,点起一
把火,毁尸灭迹。
最后拜一拜卢俊义坟茔,燕青趁着暮色离开阴陵山,仍挑着担子,去至运河岸边。身边有银,寻了艘私家货船上去,向南迤逦而行。十来日后,已至杭州。
与林冲、武松等分别数月,其间历了一次中元,便是新的一年了。燕青这几个月,任性过了、胡闹过了、开心过了、惹祸过了。送走了金老,送走了安道全,又送走了卢俊义。经历催人成熟,年届三旬的燕青,早蓄起了三牙掩口细髯。运河路上还新置了一套文生公子衫。登岸后雇个挑夫跟着,摇摇摆摆,恰是一介书生秀士。
杭州劫后重生,已不见战火痕迹。街市上热闹的多了。燕青本就俊俏,而今再添一丝成熟气质,走在街上,举止娴雅,顾盼生辉。多少女娘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曾有一篇《沁园春》词,单道着燕青的好处: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
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
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
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
冲阵破敌弩专精,看倦了风月花丛。
听号角惨烈,战歌嘹亮,血河腥风。
棍棒参差,揎拳飞脚,打出个环宇清澄。
百炼生铁成钢器,汉子燕青。
燕青本想一路护送卢俊义回到庐州治所,再来杭州见林冲、武松。这是之前同鲁智深、杨志、时迁都计议好的。谁料想卢俊义半路毒发殁了,燕青只得直接来至杭州。
待燕青到了六和寺,与林冲、武松相见了,彼此都看着奇怪:燕青见林冲不再扮风瘫了,却是火工道人打扮;武松披起袈裟,一副高僧模样;而林、武二人却见燕青从花花公子变了秀才。数月不见,直是恍若隔世。
武松、林冲为何变了打扮?盖因两月前吴用带着上皇封诰来在六和寺。封武松个清忠祖师虚名,那就只得每日披着这件“御赐袈裟”装幌子了。朝廷还给武松十万贯实赏,却被吴用这厮拿言语挤对,讹走了三万贯。
至于林冲,是吴用这厮见林冲卧床扮风瘫,装得奄奄一息的,真个信了,便抹下嘴脸,拿话挤对林冲,言“已经奏报朝廷,林冲已患病死在六和寺。‘一字入公门,九牛曳不出。’林冲不死,全伙儿欺君”云云。
林冲正风瘫扮得不耐烦,见吴用来逼命,便和武松密议了,给这
厮再演一出“坐化”便是。有鲁智深、时迁两次做戏,手法早已是纯熟无比,瞒吴用主仆三人,自是天衣无缝。
由此,林冲终于解脱了这“风瘫”之苦,再不必每逢外人来,便得瘫在床上装垂危了。每日里他混在六和寺杂役堆里,行止倒是完全自由了。有诗言说林冲,道是:
梁山威势属林冲,废立泊主三郎惊。
可叹坦荡仗义人,怎证清白辩奸忠?
霍光在堂汉君惧,教头不死戒难松。
脱壳金蝉重抖擞,横刀马踏泰山东!
数月未见,发生的这许多事,三人都需彼此印证,才能全盘了然。生死离散对他们这等百劫余生的人来说,没什么看不开的。嗟叹一回,便来商议前路生计。
林冲道:“目下最要紧的,仍是武松的业艺修为。虽失了一只左臂,还须练成护体之术,恢复到受伤之前的战力,才配得上他的心气。”
武松言辞间,已是豁达了许多,恰似已得道出尘了:“贫僧早已无心好勇斗狠。武艺甚的,强身健体而已。这半年以来同教头哥哥一道演武,却是教头哥哥得益更多吧。”
林冲道:“这倒不假,俺从你武二哥处,习得他‘玉环步、鸳鸯脚’的功夫,这下盘倒是更灵动了。气力也增了一两成。可惜俺已年届四旬,若还年轻些,必得进益更多。”
燕青闻言大喜,“武痴”的劲儿又来了,过去扯着武松的空袖子摇晃,口中道:“小乙早就跟哥哥央求过,要学哥哥的玉环步、鸳鸯脚,如何先传给教头哥哥了?他功夫已经恁地高了。今日必得教给小乙来。”磨得武松无奈,口里只得应承。
林冲又道:“这半年多来,俺两个每日勤加习练,咱这大头陀的臂伤早已痊愈,全身的气力,打熬得已不输从前。只是还未寻得一件趁手兵刃,让他独臂胜双臂,施展时仍可力敌万人。”
燕青听林冲此言,突然想起瓦罐寺那件“翟让神铁”,赶忙从行囊里取出来,递在林冲手里。
翻来覆去看了几回,林冲猛一地以手加额道:“此乃槊首,是马槊的尖头,隋唐时最是流行,大将持之冲阵。”
燕青嘴快接话道:“是秦琼、程知节擅用的那种马槊吗?”
林冲道:“想来该是。因锻造极难、所费太多、灵动不及枪矛,如今已绝了踪影。”
武松接过去掂了掂,觉得有些分量。见其状似剑刃,却加厚三分,又无剑柄。挥舞几下,不得要领。回头问林冲道:“教头哥哥会用马槊吗?”
林冲道:“因马槊过重,其实招数很少,讲究人马合一,借马力
以重槊破敌人重甲。俺少年习武之时,马槊已经被更轻便的戈矛、花枪取代。再年轻些不在京师待的,连马槊都未见过。”
三人聊了这一会儿马槊,又去看燕青演示龙泉刀如何锋利。武松叹道:“惜哉,俺的雪花镔铁双刀,自此无缘战场了。”都叹息不已。
林冲将目光锁定在槊首上道“武家兄弟莫急,俺觉得这槊与你有缘,日后可持之护体。待俺为你想一套招式便了。”说罢持了槊首转身便上了后山,他在那里有一座小小庵堂,和淇儿俩住着。不想下来时,连武松也不许上山去。
燕青没想到他说走便走,还有满腔体己话未说哩。武松心知林冲脾性,笑一笑拉着燕青回禅院“有未尽的话,待他下次开门下山,再说不迟。这几日,先教你玉环步。”燕青闻言,欢愉不已。正是:
少年立世须聪明,江海游学万里行。
爷有兄有非己有,亲情友情亦无情。
不尝黄连伤胆苦,哪懂蜜糖养心羹。
横刀俾倪群山小,不负十载体卧冰!
这一日二人在院中走桩,燕青刚窥门径,仍不免偶有从桩上踩空落地。武松带着笑意,不住鼓励他“莫急、再练、又进一步”。一个会教,一个爱学,场面温馨。
跑进来一个小沙弥,跟武松说,有一个海外蛮人,在寺外指名要见“清忠祖师”,还说是您的故人。
这两个闻此言都糊涂了:此一生只见过家中亲人、堂上官人、阵前敌人、刀下死人,哪里曾识得海外蛮人?海外蛮人哪有资格跟俺山东强人作故人?当真羞煞俺先人!
待沙弥引人进来,武松两个定睛细看时,不禁笑得弯腰肚痛:甚的海外蛮人,却不是童威么。李俊贩私盐时的小跟班,梁山水军里最受阮小七欺负的头领,绰号“出洞蛟”的童威,他居然成了海外蛮人!
昔年梁山水军里,一直分作两伙。阮氏三雄上山早,劫过生辰纲后手里有钱财,便收罗了梁山附近千百个打鱼人,平时在家打鱼,有事进泊作战。忽聚忽散,神鬼莫测。是故梁山泊不惧官兵来剿。另一伙便是李俊为头的江州人,上山后做了水军头领的还有张横、张顺兄弟俩,再就是这童威、童猛两兄弟。宋江掌权后,重用李俊等为将,却去执掌阮氏兄弟带出的兵,两下不免频生嫌隙。宋江压阮扶李,水军战力渐弱。征方腊后,阮氏只小七尚存,现已弃官回水泊去了。李俊这边,殁了张横张顺,也称风瘫,便带了这童威童猛离了队伍,去海外逍遥了。
武松燕青都是步军,后上山的,跟两头关系都不近,也都不远。是故燕青看见阮小七和童威,一样亲热。
三人落座,童威起身作揖,祝贺武松受封“清忠祖师”。言李俊
人在太仓港坐地贸易,囤货等风出海。闻听武松受封,他分身不开,特意托自己带礼物北上杭州来贺。言罢递上礼单、礼盒,有珊瑚、犀角、明珠、香袋等,皆是海外珍玩。
武松道:“难得李俊哥哥挂念武松,感激不尽。听闻汝等漂泊海外,想来生计必是千险万难的。俺在此清修,这些珍玩与俺无用,请拿去仍作本钱,多求些进益,岂不更好。”
童威起身对武松再拜道:“在水泊时便时时受得哥哥的照拂,满山谁不知晓哥哥最是扶危济困,总爱抱打不平。此番前来,李俊哥哥差遣小弟前来,吾等便是思量送哥哥一桩大富贵的。以报昔年照料之恩。”
武松脾性,最是耿直。他与李俊等素无来往,无恩无缘。听童威编出一些旧恩,没有的事他心内不认;又听甚的“大富贵”,他也并不想听。便一句话将童威怼到墙角里去:“童家兄弟休再说下去。此前武松从未帮过你们,也未麻烦过你等。照料之恩从何谈起?武松一个断臂出家的人,要什么大富贵?都是没影踪的事,你休得再提!”
怒气上来,习惯性地一挥左袖,他却忘记了左臂只剩了半尺来长的一节。燕青看得真切,这一挥,劲力到处,竟将那片衣袖都鼓荡起来了。他记在心里,也不插嘴,也不说破。
童威见自己一番略显油滑的说辞,在武松这个耿直汉子面前碰了壁,忙不迭翻身伏在地上,口里连连认错。这一跪趴,武松见了更是怒火迸起了,大叫道:“你我也算生死弟兄,大丈夫跪天地父母,岂能跪俺,你这是咒俺不成!”遂起身侧立,不受他拜。正是:
商贾豪强迥不同,鸡同鸭讲耳难容。
豪强恩仇锱铢较,最恨随口言黑红。
看看两下僵住了,燕青急忙抢身过来打个圆场。他从地下搀扶童威起身,好言抚慰道:“童兄休怪,俺这哥哥脾气古怪。你若有事相求,直言就是。他脑筋不拐弯,你说得云里雾里,难怪他着急。”
童威暗叫一声惭愧,再坐下开言道:“此番来,便是有事来求哥哥的。”
武松刚刚发燥后,也是后悔。毕竟这是梁山兄弟,劫后余生的,气个甚?听童威开言相求,便顺着燕青话里搭的梯,也滑下来:“着啊,有事说事,但用得到俺武松,水里火里便去,说甚求不求的?”
童威道:“不用水里火里,只要哥哥拿出朝廷赏赐的那十万贯,便是帮了我等。”
武松身畔从未积攒过银钱,左手来右手花。听闻童威所求,不是杀人放火的事,略有失望,随口道:“要钱,拿去就是。没十万了,只剩七万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