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如此答话,燕青和童威不免对视一下,四只眼睛里皆是无奈。
只得两人对起话来。
童威对燕青讲起,自李俊诈称中风,离了梁山军队,便和他童家昆仲,一道去了榆柳庄,同费保等四人,一起造船载了些中华货物,自太仓出海,恰逢北来信风,先到了占城上岸,又运至暹罗。走这一趟虽经历了些磨难,好在几个人心齐擅武,人和货物都不曾折损,便得了五倍之利。转过年乘南来信风,载了暹罗货物归至太仓,又是获利五六倍,如此赚钱。现下李俊在太仓港,还想多购大船,再足足囤货,待下半年秋风起时,编个船队再走一遭,狠狠赚他一笔。
暹罗那边最爱苏杭绸缎,船行一趟,利超十倍。但上一趟赚的钱,都被李俊拿去造船了。待贩运的货物,便须将武松这笔钱,购买江苏出产,运去太仓登船去。
童威顿一顿,正色道:“李家哥哥有言,若武松哥哥肯拿出这笔银钱,借则一倍年利,入股则五五分账,保底仍是一倍利息。”
武松听得如醉如痴,却没几个字能入脑。燕青却是个伶俐鬼,精通贸易。心里略一盘算,一口应下道:“武松哥哥封‘清忠祖师‘在此,后半生便无法离去了。寺里存身,全靠这笔赏赐钱度日。既是你等寻到这个赚钱门道,水泊兄弟恩义在此,料你等不会坑他。俺替武松哥哥应下来,将出十万贯的金银把与你。借一年,到明年此时,本利归还十二万贯。可否?”
童威大喜,又客气道:“年利一倍,本利当归还二十万贯。”
燕青道:“武松哥哥本不为赚钱,实乃相助与你。是俺觉得武松哥哥还要养身,臂伤时有发作,医疗颇费,才替他要些汤药钱。”武松听燕青这样说,张一张嘴,见他暗暗摆手,才憋回去了。
童威闻言甚是过意不去,连声道:“还是水泊兄弟,遇事肝胆相照!休说十二万、二十万的,且看来年童某行事便了。”两人各伸一掌,一拍一握,便是说定了。燕青跟童威约下,五日后将车至此,拉走银两。童威见说定了,便急着去各处看货源。待拿到银两后,才好银货两讫,不耽搁启送。
见童威急匆匆去了,武松揪过燕青问道:“如何就答应了他?俺哪还有十万贯银两?”
燕青道:“咱几个跟李俊交情不深,是故我不答应合伙。南下海贸正是赚钱时候,借他银两,还可收些利息。若是好,他明年会与哥哥涨利息的。不要他一倍,只要二三成,是拿义气拘住他,便是赔了,他也能给哥哥保本付息的。李俊这人死要面子。”
武松道:“你说借便借,利息不利息的,武二不懂,怎样都可。只是这里只有七万贯,还哪儿寻那三万贯去?”
燕青道:“山人自有妙计,你明日且派人去请林冲哥哥下山来。”此正是:
乱世存身计较多,艺高也须脑筋活。
万军斩首勇张飞,口需酒肉体需帛。
次日林冲携淇儿下山来在寺里。一别数月,燕青再见到淇儿时,模样却是大变样,简直认不出了。但见她:
丰肌柔骨,玉环新沐兰膏;低笑浅颦,西子乍酣春酒。衣裳素洁,举止端庄,暗含一屡真香,非兰非麝;性情闲雅,插戴野花,点缀几般异宝,不玉不金。轻描两道弯眉,浅墨存褐;将近三旬年纪,未褪娇红。
燕青见淇儿大半年不见,体态丰盈了许多,想来是离了战乱,生活安定了,加之林冲也疼惜她,饮食有序、晨昏安宁,自然气血健旺。遂打趣道:“林家嫂嫂气色恁地好,可知这一向,大鱼大肉,吃了教头哥哥半个身家去!”
淇儿也不示弱,言语尽跟得上:“小乙哥尽在京师做耍,花天酒地劳乏了,气色却不如从前。”
燕青怼回去:“小乙虽能花天酒地,却形单影只。哪比得了嫂嫂有人疼惜,教头哥哥悉心照料,羡煞鸳鸯。”
淇儿道:“俺夫妻一心,是相互疼惜。教头对俺自是好,俺对他更好。”言罢探过手,将林冲鬓边头发撩起给燕青看“可还见的到刺配金印么?”
燕青看去,真个一点痕迹都不见了,额上皮肤如常,干干净净的。淇儿又对武松道:“贤弟也把那里给燕青看看。”武松也不执拗,自家把额发撩起来,燕青看了,一般痕迹皆无。
林冲看淇儿一眼,转头对燕青道:“这一向都是俺家娘子照料俺和武松的起居,衣食汤药,俱是她张罗得井井有条。俺的积年旧伤、武松的断臂新伤,都被她治得好。额上这金印,是她依安神医的法子点去的。难得她处置得细心、玉粉研磨有耐心,真个一点痕迹都没有。不似宋江,最后留下一块红斑。”
淇儿听林冲夸赞,却也不甚忸怩,想来是听惯了。又开言对燕青道:“你这小厮也该三旬了,赶紧寻头好亲事,不要总记挂那个跟你一道唱曲儿的。”
燕青见她口词如此泼辣,已经不敢继续斗嘴了。见她不依不饶,便立即抬出法宝,止了争执。
甚么法宝?却见燕青捧出安道全所遗书稿医方,捧在手里,郑重其事地对淇儿道:“这是安神医一生行医所得,医术记为书,丹药记为方,临终留在瓦罐寺。众家哥哥公推你,继承安道全衣钵,受此典籍,好生修习。”
淇儿也知此事干系,转头去看林冲,见林冲对她点头示意,便不推辞,抬双手恭恭敬敬接过来,抱在胸前。有道是:
扁鹊葛洪独作仙,华佗青囊毁灵前。
喜传衣钵艺存世,安居神府道德全。
武松虽是做了“祖师”,性子仍是急躁。见淇儿受了安道全衣钵,话头略止,他便开言向林冲说起童威借银之事,着急知晓不足那三万贯,如何筹得。
武松急的是:“要是俺,可以直言不借与他,也没甚的伤面皮处。既答应了人家,五日后定得有十万贯银钱放在那里。应了人却办不到,武二抵死不做这样的事。”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头正赞赏武松做事诚信重诺,他下一句话直教人忍俊不禁:“若应了人斗狠搏命,武二眼都不眨。办不到大不了抵了这条命。可这是应了人借钱,三万贯五日便要筹得,便是割碎了俺,也没处赊去。难死俺了!”
燕青见武松真的着急了,也不再卖关子。回身取过来那个包袱,将出金锭、银锭,摆在案上。对那三人道:“鲁家哥哥命小乙护送卢俊义回庐州时,将那厢所有的金银,都让带在身畔。说是穷家富路。也为着将钱替卢俊义过关买路。谁料俺这主人家就这样殁了。”他低头叹口气再道:“这里尚余金银,值两万六七千贯。俺思量教头哥哥存着的财货,当可补足区区几千贯。”
林冲这几日满脑子都是为武松思量的武功路数,甚的杂事,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依稀听燕青问起所存财货的事,随手便在腰上扯几条钥匙下来,丢与燕青道:“什么借钱、银两的事,此后就是你去办了。箱子存放在哪儿,武松和淇儿都知晓。俺要事在身,休再来絮烦。”转身又对淇儿说:“俺去北边几座山里走走,疏松一下身上筋骨,你给俺带几日的干粮。”
淇儿听了,也不多问,就去寺里厨下取了些面点素饼之类,包一个包袱递与他。林冲接了包袱系在腰上,双手仍是摩挲着那条“翟让神铁”,拽步就往外走。
淇儿想起什么,拔腿追出去,从怀里掏一把碎银铜钱,就往林冲怀里塞。林冲扎着手任她摆布,待淇儿与他整理完衣裳胡须,拍一下他肩膀,见林冲朝她咧嘴一笑,便转身大步去了。一旁武松见怪不怪,燕青却是看得痴了。此正是:
夫妻脾性分阴阳,阴在柔美阳在刚。
潮信刚柔水拍石,石任水拍千古长。
不提林冲去山中习练武功,单说燕青、武松和淇儿,去至后山小庵堂,开箱寻宝。却见四个箱子积满灰尘,却是自鲁智深杨志走时,落锁后再未动过。燕青、时迁离开杭州时,各身边有银两使用。却不知这大半年过去,林冲、淇儿和武松,不动这箱内财货,如何过活?
武松自说在六和寺陪堂,吃用都是寺里的。身畔还有些赏赐积蓄,
尽够用了。淇儿也说,两口儿度日,靠林冲身畔赏赐积蓄也过了些日子,淇儿又闲不住,时常由林冲陪着出出诊,施针灸艾,得些酬劳钱,二人吃用不尽。何须动用公财?
话休絮烦,待把四个财货箱都打开了,三人却傻眼了。箱中都是珠玉鼎镬、书画法帖等物,件件价值连城。可就是没见金银锭,连金器首饰都没有。武松记忆起,鲁智深离开杭州时,都与了他带走了。现下三人望着满满四箱宝贝,怕不价值百万贯钱,却为几千贯现银发愁了。
还是燕青脑筋灵活,去箱中挑了一对儿羊脂玉镇纸,他略懂些行情,估价万贯以上。对其余两个说,待小乙去至杭州城里,或寻个当铺典押,或寻个买主出手它,好歹凑齐童威所需之数,也就是了。
武松那人,财货上并不上心。燕青肯去张罗,他自是没口子赞成。淇儿却是缜密些,心道:“此乃大伙儿财物,须得账目清晰的好。非是信不得燕青,他一个人去货卖,也无见证,日后钱多钱少,这小厮都说不清。所谓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便推说许久未入城,正好让燕青陪着,进城逛一逛。
第二日绝早,燕青行至后山庵堂外,接得淇儿,就小码头划一张小舟,出钱塘入西湖,奔涌金门去。四月里看西湖,美不胜收:
一万顷碧波,三千道微澜。春风湖上,桃李如描;晨曦池中,莲盖似画。九里松青烟细细,六桥水碧响泠泠。三贤堂畔,一条鳌背侵天;四圣观前,百丈祥云缭绕。苏公堤红桃绿柳,林逋宅竹馆梅轩。访友客投灵隐去,簪花人逐净慈来。
船过西陵桥,看西湖水色拖蓝,四面山光叠翠。桥上人来人往,路旁店铺林立,一派繁荣景象。二人就桥头拴了船,沿石阶行至街市上。燕青眼尖,看幽静处有一座庙宇,迎门匾额上金漆大字,却是“金华将军祠”。燕青记得“浪里白条”张顺获封金华将军,心道此间莫不是给张顺修的祠堂?赶紧一拉淇儿衣袖,行过去观祠。
进得祠堂内,见供着一尊神祇,盔明甲亮,满脸髭须。面容不似张顺,衣着也不符。不是张顺,还哪里有甚金华将军?燕青满心狐疑,待转身出祠堂时,见偏殿角落里,供着一尊赤色三足蛙造像,书写尊号曰“金华太保”。
带着莫大疑惑,燕青和淇儿离了这祠堂,往涌金门走,思量进杭州城里去。未走至涌金门,先看到一家典当,紧挨着是更大一家生药铺门面。燕青跟淇儿说一声:“先去典当铺摸摸行市去。”
进得当铺门里,高巍巍柜台里端坐一个朝奉先生,细语慢声问二人,可有物品当当?燕青也不理他,对淇儿使一个眼色,二人先去胡凳上坐定,燕青自怀里取出裹着镇纸的绸布包,往茶几上着力一搁,咣的响一声。
能做到朝奉者,眼力自不必说,连耳力都远超常人。金声玉振,他听音就有感觉。燕青弄出的玉器声响,他自是听得真切,已知是玉货了。再看包袱大小、形状,又打量一下这二人穿着、气度,心内狂喜:大生意上门了。赶忙从柜台里转出来,满脸堆笑,来几案前招呼。
柜里伙计也都伶俐,见朝奉出柜待客,不用吩咐,立即去点了两盏清茶出来,摆在燕青和淇儿的手边。
燕青觉得架子还未摆足,柜台外怎好谈交易?见朝奉立在那厢等着看典当之物,他却不急着去碰那裹玉的绸布包,却把自家手里的折扇递给那朝奉。这朝奉接过来,先看扇边扇骨和纸张墨色,再打开看画面题跋。末了小心收拢,双手递回给燕青道:“足下这件宝扇,竟是百年前范宽所绘,存世至今,价逾千金。”
燕青问:“可当典几何?”
朝奉道:“童叟无欺,六成典银。赎当月息一分。”
燕青追问道:“若卖与你,可愿商议?”
朝奉道:“典当行概不购入,只是押抵放贷。”
燕青道:“真个绝无购入的?可惜俺这宝贝了,遇不到真识货的。”
言罢对淇儿一摆头,拿起桌上的绸布包,起身便要走。
那朝奉哪肯让他就这样离去,赶忙伸开双臂挡住去路,口里道:“你这公子恁地性急,都好商量。请到内里稍坐。”赶忙把燕青、淇儿让到内堂,吩咐伙计上新茶,摆上点心、鲜果。
燕青见火候略好些了,便将绸布包解开,先取一方羊脂玉镇纸,给那朝奉过目。只见那人捧着仔细看,又对着日光去照。愈看凑得愈近,手却渐渐抖将起来。
好一阵后,他伸手去拿另一方镇纸,却被燕青拿绸布盖住了。燕青端起茶盏,也不看他,只顾吃茶吃点心。
那朝奉心里明白,这是卖主要见当铺的主人家,才肯给看另一方。镇纸本就是成对的。刚刚看那一方,乃是最上品的羊脂玉,雕成蟾蜍模样,其背斑点如洒墨,色同玳瑁,无黄晕,俨若虾蟆背状,肚下纯白,其制古雅肖生,摩弄可爱。此一方便已是无价之宝,若那一方一模一样,极是难得,价格便要翻起数倍。这个谜底,卖家自然要见到主人家,才好揭开。
那朝奉再请燕青、淇儿起身,随他去至后院,穿过一条花甬路,已到西湖旁,小小码头,停着一艘画舫。朝奉请燕青、淇儿上去坐稳,岸上数个仆从流水价将一桌精细湖宴奉上船来,但见:
钧瓷冰片绿,建盏暗辰星。佳器盛珍馐,湖光映酒浓。离水活鱼切作脍,捆鳌醉蟹揭取膏。雁胗鹅蹼,汆熟来拌芥末;菱角莲子,剔肉把去蜜蒸。不见油脂出尘宴,饕餮血汗铜臭人。
湖宴摆就,见一人上下绫罗、浑身珠翠,踱着方步上得船来,对
燕青拱手连连。朝奉引荐,这是典当铺的主人家许大官人,也是旁边生药铺的东主。
都坐定了,画舫撑离岸边,水波平静,湖光山色。燕青见四下安稳,便将一对儿玉镇纸一并摆在他二人面前。见两只玉镇纸竟是毫无二致,玉质、雕工、造型,都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的。
许大官人甚是豪爽,看准了东西,对朝奉说一声:“要了,价钱你谈。”然后便斟酒布菜,去招待淇儿,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
淇儿借机去问,涌金门外金华将军祠,供奉的究竟是哪个。这许大官人本是杭州本地人,摇头晃脑,背诵起《梦梁录》来:五代时有曹杲者,真定人,后唐为金华令,仕于钱王,尝于城隅浚三池,建门名涌金,邦人德之,为立祠。待问及梁山好汉张顺被封金华将军之事,那人答道:“无人知晓此事,方腊军射死个军汉,有甚大不了?还不如供奉个三腿蛤蟆,也许还能下几滴雨哩。”一句话听得淇儿面上微红,胸膛鼓鼓地再不言语。
此时燕青和朝奉已经商议好了价钱,纹银足两,价一万三千贯。就此一手交银,一手交货。
猛可间,淇儿摆出长嫂架势道:“我只要一万贯现银,其余三千贯,都去生药铺里购买成药,最好是除瘟丹膏,存货尽数把与我!”
三个男人闻言都错愕了,待那二人看向燕青时,他不能拂了淇儿面子,只得应承道:“家嫂吩咐,无有不遵。”这厢既商议定了,下画舫都去至药铺里,银货两讫。
其时杭州瘟疫尚存,血蛊之毒顽固不除,患病之人甚多,乡民少有买得起成药的。
淇儿便使唤着药铺伙计,便在生药铺门前摆起一行桌子,铺了芦席,将购得的三千贯成药搁得满满的,淇儿诊脉,燕青递药,忙碌起来。路人渐渐聚拢过来。
老朝奉颇知文墨,按淇儿吩咐,题写一条横幅,让伙计竖起来。一行大字在正午骄阳下,煞是醒目。行人看了,渐渐喝彩声音四起,涌金门外,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
有分教:淇儿身世亦飘零,所幸嫁进水泊营。慧根雨露成佛性,医者施恩为正名。
毕竟淇儿施药,挑出横幅写了什么,如此轰动,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