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道:“赵佶是太祖弟弟赵光义那一支的子孙,本就不合礼制。若是太祖嫡派子孙当政,必不会如此昏聩。”
阮小七在一旁听得无趣,大叫道:“俺不管天道不天道,再不下山,天黑了看不见道路,摔你个发昏章第十一!”
众人听了都笑,时迁去问阮小七“哪个教你的诙谐话儿?”
阮小七瞪眼道:“你在汴京,不曾去瓦子里听人说书吗?那先生们都一嘴的诙谐话。”
众人停了议论,寻路下峰,凭高鸟瞰水泊景色,却见:
漫漫烟水白茫茫,荡漾微波。隐隐云山灰蒙蒙,青石半裸。
失群苍狼,沙渚矶滩头游荡。竟食乌鸦,败荷汀丛间聒噪。
林峦枯叶纷纷,盖地波斯巾。堤岸霜花簇簇,遍铺碎玉毯。
飘六出奇花,平填山中丘壑。愿大醉不醒,避看一泊萧瑟。
回至忠义堂上,武松要与众人作别。此时上路,还来得及于傍黑前赶到寿张县城里。挽留的话说了几遭了,不必再说。武松自随身包裹里,取出那柄劈风刀,双手捧至鲁智深跟前,道:“武松自此便是个行僧头陀,无嗔无恼,无欲无求。也不会主动去寻他人晦气。此刀于再俺无用处,只会添一些麻烦。”
鲁智深道:“有宝刃傍身,总安稳些。若有人寻你晦气,无趁手兵刃,终是不便。”
武松顿一顿手里竹杖,笑对鲁智深道:“凭此杖足矣,天下去得!”
林冲、燕青深知武松在竹杖上花的心血和练成的业艺。便都来劝慰鲁智深留下劈风刀,遂了武松的意。
正待八人要施礼拜别时,那个高丽妇人猛地从忠义堂里冲出来,匍匐在武松脚下,插烛也似地叩头。众人问询,那妇人言道:“小女子原是高丽国人,不得已跟随那女真谋克官来至宋境。此刻女真人已死,便向众英豪乞命,只求能还乡尽孝。”
鲁智深道:“这个好办,赍发你几两盘缠,自去雇车马回乡便是。”随即自身上取十两一锭银,再一把碎银,舒手把与那妇人。
高丽女子不去接那银两,继续叩头道:“小女子回高丽去,须得
自此向东先至密州,那厢市舶司里,常有自高丽和倭国来的货船。此去密州怕不有千里之遥,小女子路上如何支吾得来?若肯将我送到密州,小女子将首饰头面把与高丽船家,许是肯捎我回高丽去。”
燕青闻言怒道:“汝随女真人来俺大宋境内细作,帮敌国害俺大宋百姓。那些人都已伏诛,肯留你性命已经是格外恩典了。俺大哥哥许你离去、赠你盘缠,你怎敢得寸进尺?谁人耐烦送你去密州?”
高丽女子道:“常言道‘杀人要见血,救人须救彻’。众英豪若是相救,便送我一程;若不相救,丢下我在此荒野里,便也是个死。不如赐我一刀,痛快了结,不敢稍有怨恨。”
此言一出,让众人颇为踌躇,进退维谷。杀之不忍,送之不愿。依众人看,最宜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但这妇人抵死不依。
可知人生关键之处,便似一场搏命之争。即便极弱一方,也须放手一搏。于关口处坚持不退,把难处甩给对手,往往便可以绝处逢生。正所谓:
胜负总在一念间,势强未必偿所愿。
狡兔奋力腾空起,却把苍鹰闪一边。
武松见局势僵住,生出慈悲心,开口揽下难题,道:“俺正要回江南去,便送你一程,不算甚的难事。”
燕青出言阻止道:“哥哥回江南,该就此向西,入黄河转运河,一路畅通直至杭州。若送这妇人去密州,再回杭州便要走海路,凶险颠簸。不如此,便需原路返回来,还走运河。岂不是要专程送她走这一遭?一个异族细作女,哥哥何必担这一身干系?”
这高丽妇人闻燕青之言,只道求恳无望,咬一咬牙,趁时迁不备,抽他鞘中宝刀在手,横在自己脖颈处,开口再央求道:“小妇人残命,尽在好汉们手里。若能活命,情愿当牛作马,为奴为婢,求乞怜惜。”
时迁被妇人冷不防夺走宝刀,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况且他生在蓟州,那里汉蛮杂居。多曾见过契丹人、女真人、高丽人、渤海人,非我族类,习俗迥异。男人粗鄙、女人泼辣。行事多有急功近利、刻薄寡恩者,是故对其印象皆不佳。
此刻见高丽女人以命乞命,言语中有威胁之意,一股火气便涌上来。上前劈手又夺回柳叶刀,飞起一脚将那妇人踹倒,将刀尖悬在那妇人眼眶处,骂道:“汝等高丽蛮族,知小礼而忘大义,畏威吓而不怀德。弱则卑伏,强则盗寇。你这妇人,依附女真番子来害俺百姓,为虎作伥,留你性命何用?”言罢挥刀作势便要剁下来。
那妇人心已绝望,闭目等他刀落。间不容发之际,还是武松探手托住时迁的手腕,不教他刀落下。手上感知力道,绵软无力,便心知时迁也不是真下手,虚劈吓唬而已。目光温和看他一眼,再对鲁智深道:“密州市舶司,是我大宋最得力的贸易港。自那里走外海去苏杭,
也很便利。混江龙那伙儿捎信来,自太仓向南,已是创下了一条海路。苏杭向北的海运商路,他等尚未涉及。俺此番正好将海路走一遭。回杭州后,也可对他那边有所提醒。”
顿一顿,武松再道:“这高丽妇人虽被女真人裹胁,来至宋境内细作,看得出并非自愿,罪不至死。武松顺便送她一程便了。哥哥兄弟们无须担心,俺虽独臂,仍是无人挡得住。”
见武松如此说,一众再不好阻拦。那面“替天行道”旗帜,已经融化开,能叠起来了,戴宗去收起,捧过来。杨志便去栓一辆车,将这面旗帜、那高丽妇人的随身箱奁,还有觉得武松路上用得着的杂物,都堆满了。又喊燕青去牵两匹女真人的好马来。
武松出言阻止,言“好马哥哥们日后都用得上。到密州后俺须卖车登船,带两匹寻常驮马才合适,卖掉也不心痛。”没奈何都依着他。杨志又将一帕子金锭、一帕子碎银交与武松路上盘缠。正是:
在家千般好,远行诸事难。贫苦徒四壁,也备车马钱。
林冲猛可想起一事,出言道:“且住,你等来看,一个游方头陀,驾一辆豪阔马车,载一个艳丽妇人。如此怪诞,岂不让路人怀疑?”一句话问呆众人。连武松都语塞了。
众人七嘴八舌乱出主意,有的教妇人剃去头发,扮作个小沙弥,与武松一道步下行走;还有的说让武松卸去行者装束,扮作个行脚商贾,这便可以驾车而去了。最离谱是燕青,出主意要武松和高丽妇人扮作兄妹,牵一匹马上路,仿效“宋太祖千里送英娘”的故事。
让妇人剃头扮沙弥,她自是不肯。让武松不做头陀改扮商贾,饶是武松此刻开悟,却也是一万个不情愿。更别提二人都改扮,装成什么兄妹了。原本说得好,武松送这韩姬去密州,于大处无碍。却不料在如何装扮这小处却犯了难,竟无一个妥帖的法儿。世间之事,多有如此者。正所谓:
万物大同小异,世事行难知易。
成于方略败于技,谋划贵在细。
一时无计可施,那高丽韩姬咬一咬牙,对鲁智深施礼道:“是小妇人失了计较,就依头领所言,小妇人自行离去。不敢再劳动好汉相送。”言罢自去马车上取了包裹背在身后,提着裙摆踏雪行走,作势便要独自出泊。
武松终究是狠不下那心,伸手扯住妇人的包裹,欲拉她回来,再商议如何行路。那妇人假意挣脱,要激得他屈服让步。哪知二人一撕扯,包袱抖开,杂物散落一地。
燕青眼尖,看见内中有个漆木盒,似一件中华古物。刚欲伸手去拿,却被那韩姬合身扑过来,压在身下,抢抱在怀里,死不撒手。
时迁一直都看这韩姬不顺眼,刚刚被众人劝住,悻悻然收刀回鞘,
兀自拿一双怪眼不停地剜这妇人。此刻见她举止可疑,他便一下蹿到跟前,探手抓住那妇人发髻,狠命一扯,把她整个上身都拽离了地面,再抬脚一踢,那漆盒便离了手,掉落在雪堆上。
时迁跟着骂道:“你等来俺大宋境内当细作,必定藏了些违禁的事物。刚刚你依仗俺行者哥哥的慈悲心,逃过俺这一刀。竟还蹬鼻子上脸,不住手地要这要那,贪心不足。你这身畔,必定存有龌龊之物,说不得俺要仔细搜上一搜。若被俺搜出尴尬物,休怪俺柳叶刀的刀锋太利,割你的头都不见血!”
时迁前番发怒,众人都曾劝他不必计较。如今他说出这一番言语来,占了家国大义,道尽军情危重,再无一人劝解拦阻。就连武松也收起慈悲心肠,虎目圆睁,已把这高丽韩姬当做敌国奸细看待。
燕青伸手过去拿起漆盒,怎生模样?但见:
工笔精刀摹美人,环姿燕色幻如真。
晶莹髹漆千层罩,月里嫦娥羡几分。
时迁盗墓出身,于古物漆器十分熟悉,探头一搭眼便道“唐人长安御造,金银平脱漆、干漆造像、嵌螺钿,藏经函匣,当下价超千金”。将众人听得瞠目。
燕青听得此盒如此贵重,遂小心翼翼打开来看,内中藏着一团丝帕,展开来宽约四尺、高三尺余,乃是一幅手绘线描的山川地理图,题有《华夷图》字样。图上江河宛然、州县星罗。上方北境画着燕云十六州,将古长城详细标示,隘口、关城、屯兵、战阵之所,都有小字详解。寒冬之际,观图便觉一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杨志曾应武举,武备素养远高于常人。他接过绢帕仔细看了半晌,对鲁智深和林冲道:“此‘华夷图’也有人称为‘海内华夷图’乃是唐人贾耽于贞元十七年绘就,本朝做了些改动、省略和缩绘,因而既有一些唐代地名,也有些已改作本朝地名。若外地欲自北向南攻打我朝,凭此图便可排兵布阵、攻隘夺关。”
林冲接口道:“自古山川地理详图,乃是王朝最高之机密。昔年荆轲刺秦,就是靠贡献燕国‘督亢之地图’诱惑秦王,乘其不备,几欲得手。神宗时沈括经略使督造‘天下州县图’共二十张,秘藏于枢密院。俺做禁军教头时,多曾托人欲观摩此图,终未如愿。”
鲁智深见搜出地图来,早已怒不可遏:“若此图流落到北的金国去,彼欲进兵河朔,此图就是叩关钥匙。天杀的女真鞑虏,早已心存图谋中原之意了。这腌臜高丽妇人,尚拼死替金人遮掩,罪不可赦!赶快仔细搜这妇人,说不定还有军情机密事物。”
燕青仔细再把高丽韩姬的物品查看一番,只碍于男女之防,放过她身上不搜。又翻出数个浑圆蜡丸,龙眼大小。掰开两瓣,内里都藏着至薄绢片。显然绢上写字传讯,蜡丸藏匿携带。有一片绢已写满蝌
蚪文字,时迁识得是契丹小字,却不明其意。其余杂物无关军情。
时迁再抽出柳叶刀,横在高丽韩姬的脖颈上,逼问契丹文字是何军情。其时中原与契丹久不交战,贸易往来频繁。懂契丹文字的汉人不难寻找,那韩姬也不十分想守这机密,坐起身指着绢上文字,细细给时迁译道:“大金苏州(今大连金州)勃极烈,任命阿鲁达为谋克长官,统带本部军卒入宋境曾头市驻扎。见此手谕,均予相助。”
燕青对鲁智深言道:“大哥哥,有此证据在手,可否去济州首告这伙儿细作,端掉曾头市这个金人老巢?”
杨志道:“闻听大宋与女真金国已订立‘海上盟约’,共图契丹辽朝。既是盟国,非但不会治金人细作之罪,吾等杀了这许多女真番子,却要被朝廷治罪了。”
燕青不服:“是他们金人,残害大宋百姓在先,俺们这是替天行道,杀敌报仇!”
林冲叹息一声道:“官府哪里会把小民的性命放在眼里?他们只怕外敌,说什么邦交大政,要俺们给番兵抵命。”此正是:
国祚全在一口气,是非重过小算计。
不护生民尊严者,无人阵上保社稷。
再说那高丽韩姬,见行藏皆已泄露,面上再无初时装扮出来的娇柔之色,觑见众人只顾说话,一时无人盯紧她,便悄悄解开发髻,从中掏一个药丸出来,衔在口里。再抓一把雪入口,化水送那药丸入腹。些小举动,竟是无人注意到。
待到众人回身看她,思量如何处置时,那高丽妇人已经药性发作,肚腹疼得满脸汗淋淋的。还是武松心软些,蹲下身问:“吾等并非一定要你性命,何苦如此?”
那韩姬忍痛道:“吾受高丽官府差遣,去金人处打探消息,未料被带到宋境里。那‘华夷图’是我私藏的。若能去至密州,自有人带回高丽去。行藏败露,吾命丧此地事小,误了本朝谋划事大。可叹高丽百多万人丁、三千里江山,不能称霸辽东、问鼎中原,吾之罪也!”
她喘息几下再道:“大师慈悲,也得好报。若带吾去了密州,最后这丸药,便是大师吃了。”言罢再一阵痛涌上来,女人无力再言,痛得在地上翻滚不已。众人闻此言,不禁都叫一声“惭愧”。武松更是唬出一身冷汗。哪知世上有如此狠毒心肠。恨恨再去看那高丽韩姬时,她已抽搐得头足相抵,弓成一个肉团,没了气息。
林冲认得这死状,乃是中了“牵机之毒”。对众人讲述:昔年南唐后主李煜,破国亡家,被太祖赵匡胤囚在东京汴梁,受封“违命侯”。至太宗时,被赐这“牵机毒药”而死。国祚之争,自古便惨烈无比。没什么温情慈悲可讲。有李煜绝命词为证: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众人闻言都觉伤感,叹息一阵,便将这妇人寻块向阳之地葬了,也不起坟头,铲雪盖平,不留一丝痕迹。
武松牵一匹驮马,背一个包裹。那七人送他行至渡口。阮小七、燕青、时迁三人撑船,将一人一马渡到泊子外面去。
目送渡船转过苇荡,看不见了,鲁智深再忍不住,涕泪俱下,道一声:“二郎此去,尚不知今生能否再见。洒家许是年老了,眼窝竟恁地浅了。”
戴宗接口:“不是大哥哥心肠变软,武家兄弟此去万里之遥,再见面真是难了。便是小可,也伤感痛心。”
没半个时辰,阮小七、时迁、燕青三个驾船回来,对鲁智深等言说“已将武松送至渡口码头,洒泪而别”。
自古离别最是伤怀,有诗言这众人这番别离情形,道是:
冰山横沙渚,寒水绕苇城。洒泪一揖别,孤星万里行。
乘云游侠志,伴日桑梓情。昂首挥袖去,嘶风驮马鸣。
七人商议何时离泊,回瓦罐寺去。阮小七去问鲁智深道:“渡口还停放着俺那十来个乡亲的尸首,不能让他们就搁在雪窝子里,任野兽糟蹋。”
戴宗谏言道:“昨日大雪,将渔户和女真人尸痕都盖住了。但吾等在宛子城内的清理、祭祀的痕迹宛然,清除不得。吾等须尽快离去,日后再下一场雪,那便痕迹都消。若此时惊动官府,六扇门里做公的,一番踏查,立时便会寻到梁山故旧。吾等几个已是隐匿了行迹,不怕追查。可那些还在朝廷眼里的,必受牵连。无妄之下,怕有血光之灾。”
阮小七怒道:“任俺乡亲嚗尸不理吗?哪个会受牵连?”跳起身便要跟戴宗放对。
正所谓:休怪阮七发冲冠,亲不入土怎心安?
毕竟阮小七朝戴宗发怒,如何劝慰得住,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