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历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无虞。
奸臣招致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
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
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
《西江月?赵桓》
这是新登基的大宋钦宗皇帝赵桓的词作,说他老赵家都是明君,女真南侵要怪在“奸臣”头上,金人围汴京,却无人来救,让他父子在北国受辱,喟叹身边没有壮士忠臣。总之一句话,江山丢了,都怪别人!便是历代亡国之君里,他也算最没担当的。
这日乃是宣和七年腊月三十,天明便是靖康元年元月初一了。往年的除夕,都是阖家喜庆团圆之时。如今这除夕,却在野外跟这一伙女真鞑虏在一块儿守岁。燕青、戴宗、时迁三个,带着一腔怒火,却要好好消遣消遣他们。
燕青问戴宗:“打二龙山时,林冲哥哥曾制作了一批铁蒺藜,应当剩了几枚,此刻可带在身边?”
戴宗听他提醒,赶忙去金毛银鬃的鞍后杂物袋里乱摸。突然欢叫一声:“小乙若不提醒,哪里想得起来,真个还有一个在这儿。只是忘却了许久,都未曾拿出来晾晒,也不知受潮了没。”
燕青道:“且不管它能不能炸响,吓那番兵一下也好!”
三人便下了马,摸黑从树林里潜至番兵营寨旁。都是身手灵便的人,各寻一棵大树盘上去,坐在丫杈上,朝下往敌营里看。
除夕之夜,朔望之交,一弯峨眉新月挂在天际。三更已过,该是靖康之年了。脚下番兵营寨里鲜有人走动,应是都睡得沉了。
戴宗自身畔取出个火折吹着了火头,将铁蒺藜的药捻点着了,扣在弹弓上,悄悄道一声“蛇年去、马年至。给你等送个大热闹罢!”张手铁蒺藜飞过去,掉在三、四个撮罗子当中的地下,却寂静无声。
等了半晌,却听嗤嗤地响起来,那铁蒺藜在地当中猛地旋转起来,冒火光出来。再一瞬,却见它哧地蹿起来,满身带火,却在金人的撮罗子当中撞来撞去的,腾得越来越高。
金人的撮罗子,都是拿兽皮蒙的,用得越久,油脂越醇。粘上火
星,便腾地烧着了。北风一催,紧紧挨在一处的撮罗子,连番被大火烧得着起来。漆黑的野地里,只看到这边厢红红火火,烧得番兵鬼哭狼嚎,端的是年味十足!有诗为证:
靖康丙午除夕夜,火树银花不夜天。
硫硝炭包鼠蹿过,熏炙腥膻贺新年。
上树之前,时迁在地上摸了一兜石块。此时见番兵营寨里着起火来,他便骑在树杈上荡着双腿,拿石子去砸金人。口里嘟嘟囔囔,哼着儿时的歌谣,道是:
笤帚秧,扫帚秧。枝干繁,万丈长。
上边扫,满天云。下边扫,世间尘。
不怕六合扫不净,先扫蛇鼠臭妖精。
戴宗这边,手里弹弓不停,专挑脚下乱跑的金人,朝脸上去打。中者皮开肉绽。女真人慌乱之中,只顾往四下去找,也没人想起抬头往树上看。
燕青更是不放过这机会,手里一张弓、一壶箭,觑个空隙便射出一箭,再朝树干叶密处躲好。过一刻再射、再躲。竟被他射死了四五个番兵。金人都只顾救火,烧伤者不少,没注意到有人是被射死的。
看看天色微明,戴宗、燕青、时迁三人悄悄溜下树来,牵马回去寻到林冲、杨志。
五个人远远看着金人营寨里的火光,却相互拱手,齐齐道一声:“马年大吉,云开见日!”
趁夜色未消,五人上马挺刀,就原路再冲一遭。金人营里正火烧得大乱,都忙着救火。猝不及防,被五骑拈指间又冲回去了,再留下数具血尸。
待天明时,兀术整肃军马,只剩下四百余骑不带伤的。他自己也被大火烧去了半边须发,再无颜面跟麾下叫嚣。寻个认得路的,转回那个岔路,往黎阳去寻郭药师了。此正是:
不经折戟唾面苦,不消沙场无尽狂。
鞑虏暂收傲慢心,残狼更难一鼓亡。
却说鲁智深听杨志回来说,渭河彪、凡净这几个僧尼都被女真番兵烧死在瓦罐寺里,气得鲁智深怪叫连连。
现下二龙山带出来的喽啰里,有名的便是丧门彪、水里彪、西市彪、都杀彪、门楼彪这“五彪”,都管着十来号人。闻听一道从关西来的渭河彪被番兵烧死,都将手里的军器挥得嚯嚯响,即刻便要去和番兵拼命。
林冲对鲁智深道:“眼下最要紧处,便是黎阳城。朝廷派来的那个阉人梁方平,若他能凭借黎阳坚城,守个十天半月,必有勤王的援军到来。有黎阳在,天圣浮桥便在。黄河南边都是大宋军马,斡离不
这一支来偷袭的金贼,都得死在河岸上。”
鲁智深道:“洒家晓得这层利害,咱这就往黎阳去,好歹帮那‘没卵子的’壮壮胆。”
这一小队二龙山军马,如今有了马匹,便快马加鞭,朝黎阳城驰过去。积雪平原天地一片白色,刮起西北狂风,天空里像长河决口一般,发出呼呼轰轰的怪响。积雪浮面的一层,未曾冻得结实,让这西北风掀起,像那沙漠里的飞沙,又像山头上的飞云,横山遍野,向南奔腾。飞雪里凛冽之气,扑到人身面上,似刀割一般。
众人顶着着风雪驰骋大半日,夕阳下黎阳城远远在望,掩映在大片松林之间。行到一处土坡前,马前一条人行小道,为车辙所陷,虽盖了雪,也和野地低下去几尺,在马上观看,正是向近处岗上的松林直穿过去。
林冲在前勒住了马,回头向鲁智深道:“这松林邻接了城廊,怕有金兵埋伏,须是提防一二。”
鲁智深猛可省悟,抬头看去,那松林子里,正好有一缕浓重的黑烟向空升腾。不是正面有人煮饭起的炊烟?恁般兵荒马乱之际,哪有寻常百姓安居造饭?
林冲道:“天色不早,一会儿趁黑中了埋伏,不是耍处。”
鲁智深道:“贤弟说的是。”众人勒转马头,跳出了车辙道,便向田野上踏了浮雪奔跑。那林子里一阵胡笳声吹起,便有二三百骑金兵,随着风势,三方兜围上来。
鲁智深看到金人不多,便在马上笑道:“只是这几个伏兵,怎能唬骇洒家。”
杨志也道:“且活捉两个,探些军情。我们且引诱他一阵罢。于是逼转马头,向回头路走。众人会意,也随马跟来。金兵哪里肯舍,有几十匹马跑得快的,已逼近了后队。
鲁智深故意拖在最后,却见它大叫一声,扭转身躯,两手将金镗横扫过来把追得最先那金人打下马背。又有几骑金兵从风吹的雪雾里涌出来,鲁智深将金镗舞得泼风也似,对了那逼近前来的金兵挑扎刺搠,全都杀死在雪地里。胡笳声起,第二批金人又涌将上来。地上的雪,风吹的雪,被马蹄搅得迷糊一团。
林冲挺枪跃马,正待迎上前去,杨志叫道:“这些贼兵哪值得我们久在这里厮杀?我们赶去黎阳要紧。”
林冲道:“我等若绕了林子走去,他只在后纠缠,却也老大讨厌,待我再打发回去几个,教他不敢追赶。”说时,金兵几十骑已扑到面前。林冲大吼一声,挥丈八蛇矛直闯进雪雾丛里去。
杨志不肯让他落了孤单,也拍马跟踪杀去。两枝枪如两条蛟龙,将金兵又颠翻了十余人。金人且杀且退,看看这一伙宋人凶猛,便都
勒转马头逃回了林子去。
杨志见有两骑落后,正想活捉一个过来,便跃马跳上两步,右手提枪,腾出左手,便要去抓那人下马。不想那林子里金兵,竟不顾伤了他自已人马,上百枝箭飞射将来。
杨志将枪拨飞了几枝箭,伏在鞍上,赶快两腿夹着马回退,膀上腿上,已各中了一箭。虽未中要害,人还在马鞍上坐得牢实,却是十分痛楚。有诗为证:
冰冷箭镞入髓寒,征夫能忍也堪怜。
此后风霜阴雨夜,痛到天明总无眠。
鲁智深见伤了杨志,又见树林里金人躲着不出来,不免有些发急。算着方位,此地须通向黎阳北门。他便呼哨一声,引着全伙儿投东,远远绕着城,便欲去东门看看。他心急的是,此刻昏暗了,又距离远,看不清城上旗号。不知此刻黎阳城是宋人在守,还是金人占据?
马队奔出不多远,正望见数十个番兵在前面走。监押着几挂宋人家里用的牛车,似乎载着粮食。远远地看上去,赶车的竟都是宋人百姓的模样。鲁智深金镗一举,全队冲杀过去,登时便将那伙番兵围住,刀枪齐下,番兵即刻了账,未放一人逃走。
燕青看衣衫认出,这一伙番兵就是郭药师队中的女真野人。死性不改,到一处便要害民抢掠。
鲁智深掀起头上铁盔,问那几个宋人:“黎阳城里是宋军守着,还是番兵占了?”
几个赶车见有兵来厮杀,都吓得钻到牛车厢板底下躲着。见有人拿宋人话语问他,一个胆大些的,钻出身子来应道:“这伙番兵昨日杀到此处,黎阳城里的宋军闻风便逃去了。此刻却是番兵占了城池。”
闻言把这兄弟七个恨得牙根疼。燕青在马上对杨志道:“俺早说梁方平这个阉狗不济事,堂堂京城禁军,都不及许贯忠那一伙乡民!”杨志面色铁青道:“洒家高看了这厮,杀才们误了军国大事!”
那乡民接口道:“甚地军国大事,俺小民只要活命。俺这黎阳,先是老皇帝派阉人来收税,次是小皇帝派阉人征粮守城,今又有番兵进村来杀人抢粮。可怜俺村中上百口人,被番兵杀个磬尽。都是不让人活命的。”
哥儿七个商量,如今怎地措手?燕青、时迁都言:“看来占据黎阳的是郭药师那一伙儿常胜军。”
林冲道:“黎阳城已失,现下最要紧处,乃是天圣浮桥。若能守住浮桥,番兵急切间渡河不得,汴京局势尚有转圜。”
杨志也道:“听闻是何灌领兵两万守浮桥南岸。此刻白马津那边,该当有场好厮杀。那何灌该当是个有卵子的军汉。”
鲁智深道:“吾等此刻在黎阳城北,便投东绕过去,奔浮桥去,
该能助官军一臂之力。”
这边说着话,那边几个乡民见无人监看他们,都赶起牛车要逃。时迁警醒,纵马冲过去挡住,戟指喝问:“你等要赶着粮车去哪?”
乡民道:“此乃俺全村的存粮,被番兵抢来的。如今番兵死了,这粮便该归俺们几个,拿着活命。”
时迁道:“不是俺们杀尽番兵,你这粮都归了番兵。赶车进了城,你等性命也不保。如今这几车粮食,该是俺的军粮了,你等也跟着,咱一起杀番兵去!”
几个乡民梗着脖颈道:“杀番兵该是皇帝家的事,与俺何干?这是俺村里的粮食,如何能让你们白白拿去!还有王法没?”
鲁智深闻言皱一皱眉,喝令燕青、时迁和戴宗三个,带着“五彪”和数十个喽啰,押着这几车粮食,大宽转绕过城池,星夜赶到天圣浮桥那边,寻个稳妥处先藏了。再告诉时迁:“这几个宋人再执拗啰嗦,老大耳光子,只管打!”这一伙人领命先去了。有诗为证:
懵懂莽汉理不清,覆巢之下尚蝇营。
鞑虏刀下怯无语,恩公面前起亢声。
粮车队列在前,鲁智深、林冲、杨志、阮小七领着一百余骑在后,冒着风雪绕城走。
看看绕到黎阳城东,好巧不巧,又遇到一队常胜军游骑,约莫百十骑马。前面几骑兵,扛了旗帜,后面的骑兵,舞着兵器,在马上嘻笑,打着鼓,吹着号角。马队中间,却有整群百姓,或肩挑了担子,或携了包裹,被金兵押解了走。再后面便是几十名年轻妇女,将一条索缚了,由金骑兵牵在手上。
杨志道:“你们来看,这是番兵游骑抢掠了妇女细软,要押回城里去受用。这些在马队中间被押解了的,哪个不是大宋子孙?”
鲁智深大吼一声道:“你等跟洒家去杀这群贼。”这时,那游骑里面,有个人是将官模样,在城濠那边,对着游骑指手划脚。杨志取过一副弓箭,对准了那里射去。但听到身后喽啰们哄天也似喝了一声彩,却见那人已跌落马下。
杨志指了那伙金兵喝道:“今天遇到洒家,却教你晓得厉害!”言讫朝身后一挥手,二三十个喽啰跟着他,径直冲向常胜军队伍当中,却如快刀剁麻一般,便将这一伙番兵冲开,变成两处。
林冲、阮小七也带着二三十个人,朝城壕处冲过去,赶得番兵只顾逃。他一伙便在旷野间,往来驰骋,杀散金人队列。杨志这一伙背向城门,也去驱散金人队列,护着宋人往野地里逃。
却有十数个番兵放下吊桥,在濠岸上扶起那个金将,簇拥着逃入黎阳城里去,蜂拥入城,在吊桥上挤得如滚球也似。
鲁智深看看自己左右的二十余骑精兵,都是积年的老弟兄,便道:
“黎阳城摆在眼前,城门大开,如何可以放过了?且随洒家,先把这东门夺了。”说着,手挥金镗,拍了马便向金军人丛里直冲了去。喽啰兵见主将向前,也呐喊着跟在后面向东门冲去。
守城门的金兵有两三百人,在城墙垛口下,看到二十余骑宋人冲上吊桥,便响起梆子声,几十枝利箭对了吊桥上射将来。
鲁智深眼见城门大开,马也跃到了吊桥上,怎肯功亏一篑?拼着身上有甲胄,便把身子伏在马鞍上,迎着箭硬往里闯。但从骑喽啰都纷纷地被射着,掉到吊桥下沟壕里。
鲁智深一马当先冲到了城门洞子里,城墙上箭射不着他,石头也砸不着,便立定了看。城门里面是个月城的城圈,便想凭着勇力冲进月城去。但再一想,身后一骑随从没有,若是杀进城以后,金兵反是将城门关了,却不是入了陷阱?必得先夺得了这城门,不容金兵来关闭,才是来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