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恁地想了,只管将金镗伸出城门洞去,上下挥动,要招引军队过来。看看自家剩余的十几骑临壕站住,不敢冲近这箭雨。
月城里却猛地笳、鼓之声大作.一批金人步兵,就地滚将来。鲁智深怕让他们砍了马腿,只好手挥金镗,跃出城门洞。那些步兵,并不来追赶,却抢着把城门掩闭上了。
城墙上百十条火箭,如几百道流星,对了吊桥射去。桥板上,几丛火焰升起,便已燃着。
鲁智深料是抢不了这城门,只好纵马奔了回去。城墙上金兵把碗大的石块,向头上盖来。鲁智深肩上臂上,各中了一石,马身上更是中石七八块。所幸这踢雪乌骓乃是宝马,最是护主。虽负痛,却不肯颠动丝毫。飞展四蹄,冲过了那烈焰笼罩的吊桥。
城外放的那几十丛野火,被风一卷,那光焰越发大了。火头上起的浓烟被下面火光照着,都变成了紫黄色,黎阳半边城都罩在红光里。
林冲、阮小七那路人马,正在旷野里赶杀零散游骑,听报事的喽啰说,鲁智深带了二三十骑随从,已冲过壕去夺城门,不免大吃一惊。便率兵向壕边追过来。
到壕边看得清楚,鲁智深手舞金镗抢过吊桥来,城上箭石追着这一人一骑打。林冲顾不得危殆,大喊一声,挺矛拍马前去迎接。正好鲁智深冲过吊桥,马腿被石头砸得软了,人与马一同滚在地上。
林冲手下的喽啰们,恰好赶到,将鲁智深在地上扛抬起来便跑。踢雪乌骓伤得不重,还能爬起来跟上。
鲁智深虽是身受几处伤,神志还十分清楚。耳听到城里四处咚咚金鼓之声,便挣扎了坐起来,对林冲道:“今夜他不省得咱的虚实,不会出来接仗。到了天亮,他们必然开了城来接杀。咱这百十来骑,如何顶得住?”
林冲道:“小可也是如此想,只因抢救兄长,便耽误了撤兵。”
鲁智深道:“是洒家莽撞了,不该来夺城门,白白伤损兄弟。”
林冲便下令喽啰们躲在暗处只管呐喊,佯装攻城。却着四个喽啰,用木板将鲁智深抬了,都去跟杨志、阮小七合在一处,趁暗夜悄悄离去。那些被杨志救下的宋人百姓,也都散去了,各自逃命。
林冲在后队压着阵角,队伍绕到南门外,寻找粮车的压痕,离去此间,寻路去天圣浮桥。有诗为证:
智深夺门图黎阳,匹马犯险身着伤。
倘使竖阉能坚守,鞑虏焉敢近河床?
却说这位被水泊七星大骂的阉人梁方平,此刻正在天圣浮桥南岸,看着燃着熊熊大火的浮桥,只在那里发呆。
黄河从大伾山东侧向北,穿过大伾山、凤凰山、紫金山之间,呼啸着向北去。横跨三山之间的浮桥,如长虹卧波,这便是徽宗亲自命名的天成桥和圣功桥,人们叫顺嘴了,喊做天圣桥。桥南上游处,乃白马津,桥北略在下游,称黎阳津。
天圣桥乃是朝廷历十数年之功、靡费无穷钱粮人力所造,以连接黄河南北,跨越天堑之桥。今日却被他付之一炬。
这梁方平自幼净身进宫,做个宦官。天幸跟着成王赵桓,哄得小孩子欢喜。十余年前,赵桓被封为太子。次年,这梁方平巴结得好,挤掉了原来的老宦官,做上了“太子家令”,总管太子府诸般物事。
最近三四年,梁方平又走了童贯的路子,被派出来掌军。跟随惯战之将,在河北、山东剿灭了几小股山匪。凭太子势力,抢了军将的功劳,得授节度使衔。与童贯、梁师成并称“宦官三杰”。
如今赵桓即位做了皇帝,放眼朝堂,唯有出自太子府的梁方平值得信任,乃“悉出禁旅”共七千骑,命其死守黎阳。赵桓给他的诏书,要义是“断绝桥梁,据守要害”。再命步军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河津。拨给梁方平的,是实打实的禁卫精骑。而拨给何灌的步卒,缺额十至三四。兵部只能抓些汴京城内的游民浮浪子弟,编进来凑数。
何灌尚属知兵之人,见新皇帝派骑兵守城池、步卒宿野地拒敌,颇感不妥。便邀了梁方平私下见驾,请求赵桓更改圣旨,派自己领步卒守黎阳城,让梁方平领骑兵在浮桥两岸机动破敌。却引得赵桓大怒,新君首道诏令便被臣下抗旨,颜面何存?掷下严令,命二人必须遵照执行,违命当殿斩首。
梁方平见新帝赵桓把这样一个“送死”的差事交给自己,满心怨恨,却又不敢抗命。便向赵桓请求:“闻听昔日御营兵马总管呼延灼,前几日回到汴京。此人在禁军里颇有威望,更有万夫不当之勇。乞拨到奴婢帐下效力,共守黎阳。”
赵桓正恼恨何灌质疑自己圣命,此时又听梁方平讨要呼延灼为将,
更是光火:“那呼延灼初时从贼,在水泊里抗拒天兵。招安后朝廷给其天大的恩典,令其边境建功。这贼子又丢失燕山府城池,还跟叛贼郭药师不清不楚,已被兵部下了牢狱。你如何敢索要贼人为将?”骂得梁方平默默无语。有诗为证:
宋皇最忌掌兵人,恐惧黄袍又加身。
可叹忠勇呼延灼,千里还京狱里蹲。
梁方平被军卒簇拥着进了黎阳城,看城垣破败、器械不齐。手下骑卒又在喧哗“哪有骑卒弃马上城之理?”鼓噪得梁方平肝胆欲裂。
探马来报:“叛将郭药师,领常胜军悍卒,来取黎阳。兵马不足十余里。”
梁方平部下,有百来个跟随呼延灼还京的骑卒,未能跟家人一聚,便也被下狱拷问。折磨数日,又被编进行伍派到此间来,满腔愤怒,还为呼延灼不平。如今屈在这个阉人麾下,他们如何能乖乖听令?
梁方平见禁卒里,有恐惧者、有不忿者、有怨怼者,就是没有请命破敌者。心知这些“御前禁旅”平素眼高于顶,哪里会将自己这个阉人放在眼里?这黎阳城是守不得了。他便引着前队,打马奔去天圣浮桥,思量跟何灌合兵一处,据守浮桥南岸。
梁方平身为阉人,心里阴暗促狭,睚眦必报。却才呼延灼带回的骑卒鼓噪,被他恨在心间,都被编到了后队。待他被前队拥着过了浮桥,却即刻下令烧桥。身边有跟后队亲厚的,赶忙叩请他等后队过桥后再烧桥。都被他命亲卫打翻噤声。眼看着大火烧起,烈焰腾空,映得天边夕阳跟这大火红在一处。
浮桥北边,尚有三四千骑宋人骑卒,全副披挂,被大火隔在了北岸。有人叱骂,有人哭嚎,声响沸天。此刻骑卒身后并没有金人追过来,是“后路被断”的恐惧,把这些“精壮禁军”吓得破了胆,只得一哄而散。
何灌统辖两万步卒,在浮桥南岸的白马津扎着营盘。数千个汴京浮浪子,随着队伍行这一路,便险些把何灌呕死。泼皮、帮闲们何曾受过拘管?掺在队列中行进,一会儿要崴脚、一会儿喊肚饿,拄着刀枪,走一步、挪三寸的,就是磨蹭不前。平时欺压良善时,都悍不畏死。如今要他们上战场,真刀真枪跟番兵干一场,便各个吓得湿了兜裆布,屎尿齐下了。
何灌堂堂河东河北制置副使兼副都统制,此刻却变做了校尉,跟手下十来个虞候,散在队列当中。打起来这个,那个便躺倒;拽起前面的,后面的又瘸了。泼皮们叫嚷着“到了黄河边也是死,不如便死在路旁,离汴京祖宗坟还近些”。军官们没有威慑力,如何统军?
好不容易捱到了白马津,两万人已经逃去了数千个。何灌一群军官提刀舞枪,口里叱骂吓唬、手上责打驱赶,折腾半日才扎好营寨,
对付着埋锅造饭。恰见浮桥上大火烧起来,何灌麾下的步卒便开始骚动,各个面带惧色。
冬日里黄河水少,虽因流动,不至结冰,但两岸之间也不过数里水面。对岸被梁方平丢下的骑卒,有人奔到白马津这边,骑着马跳进河里,指望浮马渡河。被那寒气一逼,人马皆僵硬住,都被水流卷着溺毙,却把对岸看着的步卒吓得瘫了。
内中有那些浮浪子们高叫:“金人打来了,对岸禁军骑卒都被杀死了!”一传十、十传百,刹那间白马津营中便流言四起、阖营军心摇动。有那路上没机会逃走的,此刻撇了手里器械,命也不要地朝营寨外面奔逃,军官们刀砍抢扎地阻止,逃者也不再理会,相互感染着,搏命奔逃。有的遇到堵路的军官,竟一拥而上,拳脚齐下将其殴死。何灌看得目瞪口呆,顿足无措。
这边步卒炸营逃散,引得骑卒们也跟着逃。梁方平更是拘拢不住。没半个时辰,白马津营寨里,便只剩何灌和梁方平两位光杆主帅了。各自身边围着十来个死忠。
何灌丢下手里带血的腰刀,冲着梁方平叫嚷:“没来由汝烧桥作甚?金人还没攻来,却被你吓得炸营了!”
梁方平此时还振振有词:“圣上有令‘断绝桥梁,据守要害’,炸营了与吾何干?”
何灌道:“让你去守黎阳城,俺这里守浮桥。你能守住城,俺就能守住桥。无须烧毁它!”
梁方平却道:“圣上要烧桥的,旨意不可不遵!”此正是:
蠹吏无意实做事,东拉西扯寻口辞。
阉人曲解上位语,社稷倾倒悔时迟。
不说何灌、梁方平如何回京受罚,且说梁山七子,带领那一哨人马连夜奔到黎阳津时,却只看见一座被焚毁的浮桥,尚有点点余烬、袅袅青烟。黄河对面军营里,却是漆黑一片。
杨志道:“洒家说何灌知兵,果然不错。虽是狠毒了些,但浮桥烧断,北岸金人涌不过桥去,汴京乃安。”
林冲却道:“虽是烧了浮桥,白马津也该有精兵驻扎,才能保得金人渡不得黄河。如今那军营里,连盏灯火都没有,仿佛是座空营。俺看此间,局势不妙。”
杨志道:“许是这何太尉迷惑金人,故意营中不举火?”
鲁智深却在木板上坐直身子道:“甚地迷惑?搁着黄河,还能诱骗金人去劫营不成?依洒家看,那就是空营!”
此时天色刚刚有些泛亮,借着晨曦,众人都极目朝对岸去看,那白马津营寨里仍是一点生气皆无。有眼尖的大喊:“看那营寨门前,地上丢着刀枪旗帜!”
杨志在马上一顿足“休矣,果然是个空营”,扯得他箭伤巨痛。
阮小七道:“都说金人能‘浮马而渡’。南岸无兵,只靠这黄河,却挡不住金人!”
鲁智深坐在木板上吼一声:“阉人和太尉都逃了,洒家来守河津!”转头看向阮小七道:“却如何渡咱这一伙儿过河去?”
阮小七来回看着上游处的白马津和下游处的黎阳津,再相看如今的黄河瘦水,思量一番道:“这两个渡口的位置很有讲究,选址者是个懂水战的。白马津在上游、黎阳津在下游。除两个渡口外,河道内水岸边都是烂泥滩。”
时迁性急,插话道:“大哥哥问你如何能去到对岸,啰嗦些渡口选址作甚?”
阮小七也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如此选址,利在南岸。战事起时,南岸兵船从白马津顺流而渡,恰好在北岸黎阳津停船,十分省力。而北岸兵船,要想逆流划到南岸白马津停靠,吃力百倍。”
林冲道:“小七是说此间渡河吃力?”
阮小七道:“俺是说如若咱们占据白马津,将那便的营栅扎成木筏,去冲撞金人渡船,只咱这百十来人,就能守他个十天半月。”
众人闻言欢喜,再问:“眼下无船,怎生渡河?”
阮小七笑一笑道:“自此沿河朝西,往上游去寻,必能寻到渡河的家什。此处河湾水深,必有大鱼。不信没渔人以此养身。”正是:
水泊七星各所长,戴走时盗燕飞扬。
伏路守关林杨鲁,临江水战阮七郎。
燕青闻言眼睛一亮:“数月前过这黎阳时,便有山东渔户来河里讨得鱼鲜,到城里售卖。他们去哪里寻得船来?”
一众趁着天色尚早,赶忙沿着河岸朝西去,便在岸边寻找船只。行过数里时,却见三只棹船从上水头摇将下来。船上各有七八个人。一个银面少年满身甲胄,手里横着一杆金枪,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军汉,摇着两把快橹,晨曦之下,早到眼前。
阮小七眼见上流有船来,几把便除下衣袄,浑身精赤,只着一个水裩儿,手持短刀冲到半河里,朝船上高喊:“可是宋人船只?现有宋人军马过河杀贼,寻趁个方便。”
燕青认出那金枪少年乃是徐晟,忙出声叫道:“徐世侄,小乙叔叔在此!”
徐晟等见是燕青众人,大叫道:“好了!”那三只棹船,飞也似摇拢到岸边。阮小七也跑回岸上来,赶忙裹上条絮被,兀自冷得跳脚。
数日不见,徐晟黑瘦了许多,此刻满面烟尘。来不及叙话,燕青招呼徐晟下船来,让阮小七登船掌橹,先将五彪连同原来船上的人送过对岸去,再回来接众人渡河。趁着等船的功夫,燕青逐一给徐晟介
绍,令其给鲁、林、杨三位伯伯见礼。在燕山府时徐晟见过戴宗、时迁,此时重逢,各自欢喜。
寒暄已毕,徐晟简短叙述别后情由。原来他跟随呼延灼回到汴京那日,乃是腊月十九,呼延灼去殿帅府请罪,连同徐晟在内,这一班人都被高俅送到开封府下狱,拷问燕山府败因。
腊月二十三,道君皇帝下诏罪己,传位给太子。徐晟这一班军卒从狱中直接被编入禁军骑卒,跟着梁方平来至黎阳。浮桥烧断,都被丢在黄河北边。徐晟这十几个彼此亲厚的军卒,昨夜便去上游寻找船只,真被他们找到了三只棹船。被他们将战马跟渔夫换了船,思量摇去对岸白马津,便恰好在此遇到燕青。
叙谈这一阵,阮小七带着三条船回来接众人。燕青又拉着徐晟给阮小七见礼,认作叔叔。
鲁智深已经问清楚手下有哪些人懂得使船,这一趟七人和徐晟都渡过去,三条船便交给二龙山喽啰里懂船的人,渐次接人马渡河。留下一车粮食过河,其余的任那几个宋人赶着牛车自去逃命。
这些人、马、粮食,估计却要来回渡个数十趟。阮小七交待下去,便无心再管,赶忙跟渡过河的几个人,顺河岸去至白马津营寨里。
所有人都听阮小七吩咐,将营栅的木料拔出来,将绳索扎成木筏,堆在河边。一个前晌,这两百多二龙山喽啰,连同战马,都靠三只棹船渡过了黄河。河岸边也堆了五六十只大木筏子。
徐晟新从汴京来,时辰记得清楚,此正是靖康元年元月初二日。中午时分,看见对岸黎阳津渡口现出金人身影。须臾见番兵抬出数十只快船,每船坐上七八人,逆着黄河水流,朝白马津摇将来。
阮小七不慌不忙,命喽啰将木筏推到河水里,再压上些泥土石块等重物。他算计着水流,将长竹篙推重筏入中流,它便朝金人快船撞上去了。
木筏顺流、金船逆流;木筏重、金船轻。两下一撞,那金人乘坐的船,便木屑翻飞,散成一滩。乘坐着的金人甲士落入河水中,挣扎几下便没了踪影。
南岸白马津渡口站着看的水泊众人,齐齐喝一声彩。
徐晟带着汴京来的那十几个禁军,捡拾起营寨里的战鼓,拼命擂将起来,声震两岸数里远。
有分教:烽烟白马津,尘沙有战声。金酋欲渡河,南顾盼添兵。
毕竟阮小七结筏阻渡,战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