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再叹道:“早年王安石、司马光的新旧两党,相互攻讦,惟老夫能两头都不得罪,四次罢相蛰伏,仍能第五次启用复位。可这也是君上对我的提点:‘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威压之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违背圣意?如今新旧帝党争权,老夫再无力转圜了。民间言老夫是‘六贼之首’,却不知老夫替天下人挣了多少福祉。”
朱武道:“愿闻其详。”
蔡京取一张纸,落笔写道:崇宁兴学、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这四个词,却不再解释,便自顾自欣赏起自己的书法来。
良久,蔡京缓缓地道:“老夫曾问米芾‘当今书法什么人最好?’米芾答‘晚唐柳公权之后,就得惟足下耳。’老夫再问:“次之者何?”那米芾说:‘当然是我’。”
朱武于书法之道并不擅长,便不接他的话。蔡京也不强求恭维,举着那幅字,临窗对着夕阳,在那里等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久久不肯放下。有诗为证:
才艺攀扶桑,品性浸沟塘。不思济天下,惟擅媚君王。
横眉欺同僚,俯首侍豪强。理应居草庐,焚香赏孤芳。
这日官船转入云梦泽,欲行进洞庭湖,却见隘口旁早有一排官兵守着,为头乃是一个地方官,见蔡京船来,喝令要蔡京登岸接诏。原来是汴京公文送达,钦宗皇帝下旨,再贬蔡京为庆远军节度副使,改“衡州居住”为“韶(广东韶关)、儋(海南儋州)二州居住”。并诛其子蔡攸、蔡袺,流放其子蔡眥到白州(广西博白县)。其他儿子及孙子都流放远恶州郡。惟五子蔡鈃因娶公主,免受处罚。
潭州知府传旨后,招呼军卒从官船上将蔡京的物品都丢在岸边,赶下所有从人,便没收了他这艘官船,扯起帆扬长而去。
蔡京双手捧着钦宗的诏书,禁不住浑身抖动起来:“想老夫诗礼传家,一门七进士、叔侄三探花、八子六学士。如今却一遭灭了门楣,羞煞祖先、祸及子孙,噬脐莫及。”江风吹过来,将他一头皓发吹乱。霎时间,便似苍老了十来岁。
人心之冷,寒过冰山。见蔡京被皇帝下诏贬斥,侍候蔡京的歌姬、仆从、帮闲们登时便作鸟兽散。都不向蔡京讨要工钱,而是见什么拿什么,权当薪资。刹那时,蔡京随身携带的衣物、用具、珍玩,便被
哄抢一空。他所携带的几十幅字画,被人挑拣后,还剩下几幅没人看得上的,丢弃在江岸沙土堆里。
老都管吕川拿身躯护住一箱金银,被数名奴仆围着殴打,哀嚎不已,堪堪毙命。樊瑞看不过眼,怀中掏出一把弄鬼用的硫黄粉,朝人堆里撒去,熏得众人涕泪交流。樊瑞喝道:“此乃巫蛊奇毒,中者三日内毙命。唯有绿豆粉可解。尔等还不赶快去解毒保命?”吓得抢劫者立时四散逃去。
朱武一直冷眼看着这班仆从所为。待众人都散尽了,江滩上一片狼藉之中,只剩下吕川跟蔡京两个皓首老翁,在江风中瑟瑟着。
樊瑞又发出一声瘆人的狂笑,对朱武道:“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四朝元老、五次拜相的太师、鲁国公蔡大人,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休说是你我,便是村中一个讨饭的,此刻都能要了他性命。当初位极人臣、作威作福时,怎不知给自己修几分阴德哩?”
朱武这一路跟蔡京几度长谈,揣摩了不少的帝王心术,也知了悉权臣的处境,竟对蔡京生出了几许欣赏。此刻见他身陷潦倒境地,更有了几许怜惜。转头对樊瑞道:“大丈夫行事,讲究光明磊落。若在燕子坞时,你我真刀明枪地诛杀此人,能落下个豪杰的名声。此刻他落魄至此,再去杀他,却有乘人之危的嫌疑,污了你我的名头!”
朱武转身去江滩上,随手拾起一张摊开的长卷,画着青绿山水图,画面上却无款无跋。再细看时,隔水有蔡京的题跋:“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朱武持此画去问蔡京:“这王希孟寂寂无闻,你为何归隐了还带着他的画?”
蔡京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喃喃地道:“此画名为《千里江山图》,王希孟靠此图博得圣心。却不思报恩,多次针砭时弊。天子念其年少,未予制裁。哪知他竟作一幅《千里饿殍图》献上,讽刺当今,惹得天子震怒,下旨将其赐死。王希孟请求临死前再看一眼《千里江山图》,圣上允了,派人来宣老夫持图探监。老夫怜悯其尚不足二十岁,便暗地将其扮作仆从带走。还编个说辞:‘希孟化入《千里江山图》之中了’,以哄骗世人。实则是圣上顾念师徒情谊,不忍杀之尔。”
朱武闻蔡京还私放过王希孟,心里仅剩的一点杀意也打消了。他持画立起身,俯视着蔡京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是水泊好汉神机军师朱武,那是混世魔王樊瑞。梁山众人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一路跟下来,吾等本欲伺机杀你。今念你也曾做过些善事,且已风烛残年。且寄下项上人头,寻个角落等死去吧!”蔡京万没想到,自己竟跟两个魔头伴行了一路,惊骇得半身都瘫软了,口中嚯嚯
发声,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朱武对蔡京扬扬手,举着那幅《千里江山图》道:“大好江山,被你等昏君奸臣祸害得破碎如此,待俺再来整治吧!”言讫挽着樊瑞,携着“江山”,翩然而去。只留下江滩上两个白发老翁,伴着劫后那一片狼藉。
有一首《唐多令》专言朱武“天命轮回”之事道:
芦叶满汀州,定远起洪流。二百年后复九州。
柳下系船终不稳,三百载,又霜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重现新愁。
杀尽功臣萧墙祸,家天下,也到头。
且说蔡京、吕川两位老翁,目送着朱武、樊瑞离去,才知自己刀下逃得性命,细思极恐,不禁背上大股冷汗流下来,登时湿了衣裳。喘息半晌,两个相互搀扶着爬起身,在杂物堆里寻两片布块,将吕川搏命护住的金银细软,连同几幅字画打成两个包袱,各自背了,相搀离了江滩,寻路往潭州城里去。
他二人不知,便在他俩离去后没半个时辰,便有离去的帮闲者领着亲厚的,折返回来打劫。扑了空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在潭州挖地三尺也要寻他俩出来,劫夺余下的财宝。
还有离去的仆从、歌姬,在潭州城内放出传言:“奸相蔡京身带巫蛊奇毒,要在潭州城取厉鬼魂魄,进献道君皇帝,修炼丹药。所带稀奇珍宝、金银资财都被下了魔咒,沾着立亡。”一时间满城流言,街谈巷议都要驱逐“鬼魅”蔡京。
且说吕川搀着蔡京在乡间路上走,问道:“如今却往哪里安身?”
蔡京道:“旨意上贬老夫任庆远军节度副使,韶、儋二州居住。衡州是去不得了,须即刻赶往韶州。”说着流下泪来:“若途中能先到白州,还可见一见吾儿蔡眥。”
吕川道:“现下没了官船,却如何上路?”
蔡京道:“潭州有个岳麓书院,崇宁年间老夫施政兴学,这岳麓书院能位居‘潭州三学’之首,都是老夫特意提携所致。今老夫遇到难事,府衙难为老夫,学官总归还能有几分香火情吧。”吕川默默不语,两个相搀着,往湘江西岸的岳麓山下去。远远望见那座山,但见:
群峦叠翠,百殿错落、钟鼓声闻,儒释道三教浑一体。晋时土杉、唐代银杏、宋时香樟,青黄绿古木皆参天。湘流环境,桔洲横前,古城相望,天作之胜。
白鹤泉、禹王碑、舍利塔,掩映其间。
飞来石、自来钟、穿石坡,洋洒点缀。
群峰朝拱如骏奔,湘楚精华皆荟萃。
跋涉许久,二人终于挨到了岳麓书院的山门前,却见真宗御笔赐书“岳麓书院”四字门额,略显古旧,却气象森然。
蔡京刚刚在江滩上被劫,再不敢颐指气使。恰好于内走出三两个学子,吕川上前赔个小心,询问如何能拜见山长。
那学子见来人是两个皓首长者,儒者尊老,便十分热心地领他们去见院正先生,由他引荐去拜会山长。
吕川请问院正先生名讳,答曰:“是狄会狄先生。”
院正的签押房便在一座水阁里,有闲在的小厮,请蔡京、吕川二人厅堂拜茶道:“院正狄先生往书院里面去公干,二位老先生稍待,他就快回来了。”
水阁里还有几位账房,各自在案后处理钱粮支出纳入事宜。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进出。
蔡京年纪高大,跋涉疲倦了,坐在交椅上便不住地打盹。
却不妨一个先生迈步进水阁里,一眼便盯住蔡京,上下仔细打量。有人喊一声“狄巧先生,要寻院正吗,他片刻就回。”那人含糊应了一声,点点头又出去了。来人正是玉臂匠金大坚。
前文说过,神算子蒋敬乃是潭州人,与岳麓书院极有渊源。玉臂匠金大坚和圣手书生萧让平素与蒋敬交好,此时三个隐居在潭州过活。蒋敬在岳麓书院做院正,掌管钱粮度支。萧让和金大坚两个靠书法金石手艺赚钱。三人分别化名狄会、狄巧、狄文。
今日金大坚正替人刻墓碑,闻听传言“蔡京遭贬到了潭州”,他便来岳麓书院寻蒋敬商议寻这老贼晦气。哪知一进门,便看到老贼蔡京大剌剌地坐在水阁里打盹。辨认许久,认准了,金大坚便行到山径上等蒋敬。
不多时,看见蒋敬抱着一捆账簿从书院深处行过来。金大坚上前拉住他袍袖,拽到僻静处。两个计议定了,金大坚先回他三个在崇教寺旁购得的庄园里,去寻萧让,好先做下准备。蒋敬便踱着步子,摇摇摆摆,晃进水阁里来。
有小厮上前来接过账簿,再跟蒋敬言说:“有两位京城来的老先生,要拜会山长。”
蒋敬有心算计蔡京,明知他来寻书院山长,是寻庇护来的,如何肯让他见得到?便作态对那小厮发作道:“京师刚遭女真人兵祸,多少流民南来寻趁。山长乃文坛魁星、高洁出尘,吾等如何让此俗务去打扰他清修?”一番高声言语,却把蔡京从瞌睡中惊醒。
蒋敬旋即又换了张面孔,对蔡京道:“老先生远道而来,想必还未寻到打尖之处。鄙院山长今日有要务,不便见客。小可且为两位老先生寻下落脚处。改日禀明了山长,再跟老先生相见。却如何?”
那小厮乖巧,见院正先生要替山长挡驾,熟门熟路的,便跑去屋后喊来三乘小轿停到水阁前。蒋敬不欲让蔡京开口,一直杂七杂八地用潭州话乱扯。蔡京年老耳背,更听不懂潭州俚语,几次张口也插不
进话去。见那小厮备好了轿,蒋敬和小厮一人扯一个,便把蔡京、吕川塞进轿子里,抬起来便走。蒋敬临上轿时,对那小厮眨眨眼,悄声道:“又是来寻山长打秋风的,待我替山长打发掉便是。”那小厮满脸会意的表情:“又让院正坏钞了。”正是:
阎王座前小鬼谗,公事易办进门难。
太师贬成秋风客,宽井落入桶里边。
三乘轿子穿山过涧,轿夫们脚不沾地似地一阵快走,恰在天色薄暮时,停到了平旷乡野一座寺庙前。但见;
遥观金殿,受八面之天风;远望钟楼,倚千层之石壁。梵塔高侵沧海日,讲堂低映碧波云。
无边阁,看万里征帆;飞步亭,纳一天爽气。
天王殿脊踞灰兽,崇教寺里鬼移灯。
蒋敬给轿夫们多散了些碎银,叮嘱他们不要在书院里透露这趟行程。轿夫们都道:素来仰仗院正先生照拂,却有哪个会去多嘴?
蒋敬转回身对蔡京、吕川二人道:“此间唤作‘崇教寺’,供奉‘三圣三佛’。三圣乃是毗卢遮那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这‘华严三圣’;三佛乃是燃灯、释迦牟尼、弥勒这过去、现在、未来三时佛。此庙初建于唐,重修于神宗年间。虽香火不十分兴盛,却甚是清净雅致。二位老先生在此歇息,最是相宜。”
早得了金大坚的吩咐,庙里有一个沙弥迎过来,引着二人进寺里去,在接待香客的院落,安排一间净室让二人歇下。室内还算干净,惟两张禅床,两条芦花絮被。再有一个木橱,可存放随身物品。此外,别无一物。
蔡京见净室里连盏灯火都没有,心内不免不快。吕川知他心思,便去跟那小沙弥商量,怕黑讨火烛来用。
那沙弥笑道:“蜡烛是礼佛用的,灯油也要钱哩。半夜走了水,那还了得?这寺里只方丈内有灯,旁人要灯做什么?”
吕川再啰唆几句,沙弥变色道:“是隔壁庄园里的狄檀越送你等来寻趁。要灯寻他去讨!若嫌弃鄙寺粗陋,怎不去住衙门里的馆驿?那厢杂物尽有。”
蔡京、吕川二人对视一眼,忍下了这口气。这一日中颠沛流离,蔡京感触良多,胸中积攒许多话语,不吐不快。便向沙弥再赔个小心,讨来纸笔,借着这余晖,写下一首《西江月》,道是:
八十衰年初谢,三千里外无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遥望神京泣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皆成梦话。
崇教寺隔壁庄上,萧让、蒋敬、金大坚三个正聚在一处,商议如何杀这蔡京老贼,出那一口浊气。萧让曾在蔡府做门馆先生,最是憎恶这厮敛财靡费。金大坚在内宫御宝监,也眼见着这老贼如何媚上进
谗。今日此贼落入手掌里,哪能不思好好消遣他一番?只有蒋敬平素不曾与老贼打交道,素未谋面,又能说道地的潭州方言,是故先让他跟蔡京周旋,才不令他生疑。
说起发落此贼,萧让要千刀万剐、金大坚要五马分尸,叫嚷了半晌。蒋敬笑道:“你两个与老贼各有交集,不免存了私怨。小可却与他并无半点过节,反倒是小可只出于公愤。依小可的办法,才最公允。”
那两个言:“你且道来!”
蒋敬不慌不忙,背着手踱着步,徐徐道来:“闻听蔡京这厮,平日极是靡费。闻听蔡府有一道菜,名‘雀舌’羹,乃是用几百只鹌鹑的舌头熬成的。吃一笼‘蟹黄包’,却要靡费千贯之资。”
萧让久在蔡府,心知此等传闻有虚,然蔡府中人靡费无度,却是亲眼得见,是故张了张嘴,并不出声,静听下文。
蒋敬道:“天道有轮回、福禄皆定数。这老贼此前享用过甚,便该偿还罪孽、遭逢饥馁之苦。依着俺,便该设计,活活饿死这厮!”
那两个闻言骇然,今日才知这个“地会星”蒋敬,平素一副温文尔雅,仿佛只会数钱记账,如今发起狠来,如此刻毒!
有分教:庸劣之流图登进,迨其误国始逐之。蔡京只一书者尔。若效米芾,不涉朝堂、癫狂一世,尚可保有清名。
蒋敬要设计谋,令蔡京饥馁而死,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