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江南的豪强，还有满朝的文武大臣，皇亲勋贵，如果皇帝真的能解决这种种问题，那崇德皇帝也不见得饮恨京郊。而事实证明，朝廷根本无力抑制——或者说控制土地兼并，它不仅做不到，而且也不能做。年逾古稀但黑发仍在的顾汾直面天命皇帝的质问，却表现出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他似乎要从皇帝的口中说出那最不能出口的回答。

这下，轮到王启落入下乘了。尽管顾汾的话说得难听，但事实既是如此——为什么天王李世成得不到天下——真的是民心背向吗？的确如此，但这里的“民”到底指的谁，王启心知肚明。当年天王之乱席卷大江南北，声势浩荡，摧毁了大兴的朝廷中枢，也造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农民起义。

站在皇家的立场，这些叛乱势必要被镇压下去——但除了王启亲领的北方边军以外，其余地方又有何力量组织？按照既有的轨迹，天王或许会改朝换代，又或者南方、西南的几个义军领袖，但大兴的气运已经戛然而止。可事实告诉人们，天王站在百姓的立场推翻了腐朽的大兴朝廷，却在各路豪强地主——包括王启的兵马，一同镇压下去，接着是各路豪强的斗争。王启不过是最终的胜利者而已。

而没有地主豪强的支持，大兴真的能延续下来吗？可人民起义的风波，仍然萦绕在朝廷的上空。

“曹连。”王启一时间陷入苦思冥想中，却还是递个眼神，命曹连安排后事。

一声尖锐的“退朝”传来，几乎打断了皇帝的思考，但没有发生什么。

顾汾、李文书、孙克勤等人纷纷行礼，随之向门外散去。王启少有地遇到了瓶颈，在众多大臣面前，少有地露出了迟疑。

“皇上，您还好吗？要不要奴才请太子和太子妃过来？”见皇帝心情低落，曹连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太子和太子妃。尽管太子和太子妃在东宫自我反省，但皇帝没让他们禁足，想要离殿侍奉是随时可以的。这个时候，太子殿下最该待在皇帝的身边，排忧解难。

“不用，让他好好媳妇待着。”王启拒绝了曹连的好意，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思索着接下来的考量。不知怎的，他翻了一眼女儿送上来的奏折，上面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以外，便是有关阳谷县主和若雪的提议——简而言之，是在救济令的基础上，开办“教艺坊”，包括各类书堂。单靠朝廷的救济，是没办法真正帮助百姓摆脱苦难的。

而王启对这份奏疏选择留中，暂不答复。

“陛下，公主写的，似乎跟太孙前些年上奏的折子，很是相像。”曹连好歹瞅了一眼上面的内容，觉得十分眼熟。永清公主所写的事情，很多是皇太孙提议出来的——救济令也罢，各类书堂、教坊也好，前朝都有过类似的实践——但人心思变，这些政策并不能很好地推行下去。不说远的，本朝的太祖、太宗皇帝便推行过这项政策，初期效用良好，安定人心，但到宣宗、神宗时，渐行废止。此后，朝廷再没有提过这项政策，直到皇太孙重新拎了出来。

王启侧目看向曹连，又转过头来翻阅其他的奏折——重点是皇太孙上的折子，里面的内容大多针毡时弊，直通要害，而且提出某些办法。比如，对土地兼并问题，提出限购令，针对各级官员的品阶限制其所拥有的土地；而藩王、勋臣也提出一套限制土地的标准，唯正一品官员拥有土地为最高限额；此外，对官绅地主的赋役，与百姓同类，“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且废除落后繁重的人丁税。

与其说是一份奏报，倒不如说是一份提纲，针对朝廷诸多问题的改革措施和要义。但王启明白，皇太孙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真是不让人省心的主！

然而，王启就算这么想，也没有发布任何旨意召回皇太孙，而是选择沉默，静看着太孙的动作。而顾汾提出废止救济令的要求，王启不予批复，没有明文圣旨，各府州仍按原样行事。

皇帝在拖延时间，这任谁都看得出来。但他们缺少必要的信息，猜不透皇帝到底为何拖延——是皇帝的执拗，还是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