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又兢兢业业临那冯版《兰亭序,刚写到佳处,却有书僮来请,她只好放下笔跟去。
一进节度府西厅,先看见数十位南诏乐工,穿得色彩纷陈,抱着金贝、铜鼓、牙角等奇异乐器候在阶下朱红地衣上。
韦皋换了常服襕袍坐在主位,旁边陪侍着幕僚和几位青衣协律乐官,南诏使节也在。
薛涛站到韦皋身旁,那下午当笔墨值的乐伎便忙退后。薛涛看青玉案上,南诏礼单旁多了厚厚一叠乐谱,韦皋正拿笔在序曲谱上勾抹,另一只手在案上轻轻击着节拍。
薛涛不禁想起他建陵挽郎的出身,果然“博通诸艺”,还精于音律呢。
众人都躬身侯着,厅内极安静。待韦皋勾抹完毕,又从头阅视一遍,便叫乐工试奏。
韦皋又对诸人道:“我准备将南诏国此次送来的乐曲进献长安,与天子同乐,略表我人臣之心。”
众幕僚与乐官以及南诏使节都抚掌赞同,纷纷说这曲不仅仅是乐曲,更包含着节度使镇守西川的文治武功,包含着南诏的臣服之心,必会令天子大悦。
阶下南诏乐工便按照韦皋亲改的乐谱演奏起序曲,薛涛边研墨边细听,那曲子雍雍穆穆,淳厚和雅,有山岳河川之象,却分明纯是中原音韵。
一时乐毕,韦皋笑对南诏使节道:“你们南诏乐工能做出这样的雅调,也算难得。”
使节连忙拜谢,韦皋又道:“进献天子,还需重拟曲名。”说罢沉吟。几个幕僚乐官也都各自考虑,不敢妄言。
韦皋因中午饮了浓酒,有些发倦,抬手捏捏眉心。婢子呈上一水晶碗撒着碎冰屑的鲜红酪樱桃,韦皋取了一颗,侧脸看见薛涛,便随口问:“你会写诗的人,有什么想法没有?”
薛涛眨眼想想,觉得并没什么难,就脱口说:“既然要进献天子,序曲就叫做《南诏奉圣乐罢了,后面的歌舞再各拟曲名。”
一语落地,众人都诧异变色,想这小小乐伎胆子却大。
韦皋略一思索道:“可以。”就示意她写。
薛涛因为天天练字,自我感觉颇好,连忙捉笔铺纸,在起首写下“南诏奉圣乐”五个大字。
韦皋看了,微微一笑。便与众人讨论序曲之舞蹈,最终定为舞伎六十四人,赞引二人,执羽舞。鼓作,便稽首,以象朝觐;金钲起,便拜跪。
薛涛听了,扬扬眉不以为然。韦皋看见,微笑问:“你那是什么脸色?”
众人和薛涛都吃了一惊,薛涛连忙整容敛色,韦皋好笑道:“想说什么尽管说。”
薛涛忐忑,只得直说:“这样只顾肃穆,长长一曲听下来,该多无聊?不如让舞伎执羽舞‘南诏奉圣乐’五个字,随乐变幻,那才活泼好看。”
韦皋听了道:“满脑子都是字。”想象一下,倒也有趣,就对西川协律郎说:“就叫舞伎排演看看罢。”
协律郎忙稽首应了,众人纷纷交换眼色。韦皋顺一个乐伎的意,已叫人诧异;而他语气中透出的温熟亲切,则更让人浮想联翩。薛涛立刻感觉到了,不禁有些局促。
韦皋不再说话,自取案上的乐谱看,协律郎知意,忙引众乐官、南诏乐工往乐营排演字舞,幕僚们也随即散去。
西厅内空**下来,只余十来个乐伎叉手垂首侍立,阶下铜冰鉴袅袅散出凉爽的雪白烟气。
厅内静静的,薛涛在韦皋右侧立着,等候示下。韦皋看完一曲,忽然把谱子递给她:“识谱吗?”
薛涛连忙接着:“识一点。”她在眉州跟阿耶学琴时识了工尺半字谱,又在乐营里熏陶过一阵,算是粗识音律。
于是韦皋看一卷,就递给她一卷,一个时辰功夫,两人看完了六套主曲。
韦皋问:“这都是南诏乐伎所作,比我西川的如何?”
薛涛笑道:“南诏音乐,当然不能跟唐乐相比。邯郸学步,再好也落到下乘。”
韦皋点头,薛涛却又说:“所以我觉得,主曲不该只是《圣主无为化、《海宇修文化这样的雅乐,还应将南诏本土音乐《天南滇越俗放在里面,才有特色。”
说着灵机一动,捧着谱子继续笑道:“长安都中只知流行胡乐,却不知南诏音乐也极为动人。还有今早见的南诏婢子,那打扮真是娇媚华丽,要是长安的宫妓们照样妆束起来,用南诏本土乐伴奏起舞,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将来从宫中传唱出去,说不定会风行整个长安城。到时候,街边酒肆都响着南诏乐,那多有趣!”
韦皋看着薛涛,她稚嫩的脸上生机勃勃,神采飞扬。
南诏一向是大唐的心腹大患,是他恩威并施,创立了云南归一、八国臣服的局面。南诏乐若真流行都中,那么,整个长安城都会赞颂西川的功勋。
他微笑示意:“你接着写上。”
薛涛喜得露齿一笑,忙抿住嘴含笑在纸上写下:“主曲天南滇越俗”,自己端详端详,十分满意,自负绝类王家笔迹,不由偷偷看韦皋一眼。
这小女娃自以为书法妙绝,等着自己夸她呢,韦皋不禁好笑。再看她的字,得了冯版《兰亭序后必没少临习,然而大王风神潇洒飘逸,她一个年轻女娃只知学摇曳之态,失了骨力,反倒不如原先了。但一个女娃如此好学,又可怜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