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家老太爷、许家大掌柜一样,一代名人张泽升的死讯当天晚上随着“咚、咚、咚”三声炮响,传遍了大道县各个角落。停了几天的大雪又下了下来,漫天飞舞的雪将大道县铺了一整白,白的耀眼,让人发慌。
张伯带着一家四口赶了过来,老婆张婶小环,儿子张大来、张二来。葬礼总体由欧阳章华和张伯操持,两兄弟打杂,哥哥大来负责屋外,弟弟二来负责院内,张婶在厨房帮厨。张泽升死前求佛问道,这时候扶慈倒不知道如何安排他死后的仪式。张扶慈问了章华,最后决定还是按当地一般的惯例进行,灵堂设在了张泽升的居室,下葬的地方定在了善渔湾张氏祖坟。至于一般惯例是什么样,他俩也并不完全清楚,就由张伯负责。米店、船坞即日停工两天,第二天一大早工人、船工都需来家里帮忙。张扶慈看了到场的花名册,知道少来了几个人,便和张伯说,这两天虽然停了工,但工钱照算。至于那几个没来的,复工后就让他们自谋出路吧。有佃农来送了些长生馒头、猪肉和鸡鸭,张扶慈一一道谢,并让张伯一一记下,相应抵扣了他们过往的欠账。
张扶慈换了孝服,红着眼到了灵堂,看见院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宗亲送来的花圈已经放不下了,只好叠着堆了起来。院子里塞满了人,有些没座位的,只好站立着笼着袖子嗑瓜子。东侧槐树间支了一个方桌,围坐着五位扎着白头巾的老人。老人们吹起了喇叭,鼓起的腮帮子像是塞满了坚果的仓鼠。张扶慈不觉有些头痛,张伯领着一群老妈子过来,看出张扶慈有些恍惚,便让老人们停了一停。
“她们是干嘛的?”张扶慈见这群老妈子披麻戴孝,伏在张泽升的棺材上一阵痛哭,好像她们才是张泽升的女儿似的。
张伯解释说,这是大道专门哭灵的人。不哭灵,张泽升的魂魄没人引路,会迷路的。
张扶慈听着她们哭的痛心真切,其中一个老妈子边哭边唱着,“大道楷模张老生啊,为何匆匆走此生啊,要知有人来牵挂啊,回来看看伤心人啊”。这个老妈子唱完,另一个老妈子接着唱“大道楷模张老生啊,辛辛苦苦过此生啊,家中女儿有孝心啊,泪已哭干情最真啊”。张扶慈这才听出,这两个老妈子唱的时候,其他几个老妈子则放低了哭声打着节奏。这个老妈子唱完,第三个老妈子又开始接着唱。
张扶慈听了三个,心想,原来也是早就写好了的词,到处套着用,便也没再认真继续听下去。
从哭灵开始,院子中的宗亲陆续开始进屋磕头。宗亲向张泽升磕了头,张扶慈便磕头回礼,再由宗亲拉她起来。再来一宗亲,她便再跪下回礼,再由宗亲拉将起来,说几句安慰的话。等院中宗亲陆续来灵堂磕完,已经是下午了。
柳全又是下午到的。磕过了头,柳全抹完眼泪将扶慈扶起,眼见后面暂时没人,便将扶慈拉到了内侧房间。柳全先是安慰了几句,接着便说起了当铺转让之事。柳全说,许家也有意收了当铺的股份,原先说的是折原来的四个铺子,后来又说能补个差价。“于私呢,我肯定愿意当铺在扶慈你的手里。只不过,这当铺的股东也不是我一个,还有柳家其他的宗亲。若价格相差太大,恐怕也不好向他们去交代。虽然是自己人,但是……”
张扶慈等他说完,便恭敬地让他落了座,接着他的话说:“父亲刚刚去世,我知道外面都在传,怕是张家不能如往常一样了。我又是个女孩子,没读什么书,比不上许家人多力量大。哼!想看张家笑话的,也不只许家一个!这笑话他们是肯定看不到的,我还有大舅你们。当铺既然是大舅当着父亲的面说的事,我砸锅卖铁也会护住。大舅您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办。”张扶慈和柳家大舅说了一个数,大舅说回去腆着老脸和各宗亲再去说说。临走时,张扶慈不经意地问:“大舅,听说潘宁开了几个矿场,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柳全一愣,说:“有这事吗?我回去打听打听!”
张扶慈送柳全出了灵堂,内心好生沉重。平日宁静的小院,眼下到处都是乱通通的。积雪被带着泥土扫了出来,堆在门口,脏兮兮的,张扶慈看着愈加烦躁。哭灵的老妈子们到了休息的时间,老人又开始吹喇叭了。张扶慈四下寻找欧阳章华,终于在满是孝服的人群里看到了欧阳章华一米八的大个子,心下才舒坦一些。欧阳章华腰里系着围裙,胳膊带着袖笼,头上盘着孝纱,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和厨子对着今晚、明天、后天的饭菜,记下了一张纸的厨子交代需要补的材料。张扶慈看见欧阳章华握着纸往厨房走去,正好遇到二来,欧阳章华连忙让二来快去烧水,说院外的一帮人在喝干茶。二来领了话便去了院外,欧阳章华这才将那张纸交到了张婶手里,又是一阵交待。欧阳章华从厨房出来,浑身冒着热气,像个热腾腾的大馒头。他在院子里刚站定,却看见记账师傅迎面走来。张扶慈听见章华推着记账师傅说:“哎呀,老师傅!赶紧回屋去吧,别遛弯了,那些礼金名单,今晚都得整理一份给张扶慈,不能等到明天。”
张扶慈倚着门帘看了他好一会,想起父亲临走前将自己许给了他,心里想“不知这个大小伙肯不肯入赘……”
张家的灯火亮了一夜,张扶慈也一夜没睡。到了后半夜,张泽升的葬礼还在继续着。老人们的喇叭终于休息了,张扶慈这才知道,原来哭灵老妈子最大的活是在后半夜,怪不得晚饭吃得比谁都多。哭的再伤心也能吃下饭,到底只是接手的一个活,不是亲生闺女。
和白天的哭灵不一样,眼下的哭灵不但内容变了,形式也变了。一个老妈子领唱,剩余几个和着。张扶慈听见一个老妈子唱着“大道辖五品啊”,那边和着“善罗九长闵”。老妈子领唱“要说泽升好啊”,那边和“一夜难说尽”。老妈子唱“娶妻安小姐啊”,那边和“夫妻有齐心”。一直将张泽升的长田、米店、船坞唱了个遍,再唱到扶慈乖巧、宗族兴旺才结束。张扶慈听着,不觉跟着这种奇怪的歌声将张泽升的一路走了一遍。老妈子们唱到天快亮了才歇了嗓子,眼见着东方既白,领头的那个老妈子对张扶慈说:“姑娘,你快喊你爹爹回家吧,时辰到了。”
张扶慈小声地喊了句“爹爹,快回家吧”,欧阳章华听见了,其他人却都听不到。领头老妈子忙说:“喊大声点,你爹爹听不到啊!”张扶慈努力了好久,却始终放不开声音。她是不伤心吗?应该不是。每当她一个人的时候,任何能让她回想起父亲的东西、话语,哪怕拐了七八九十个弯才到张泽升这,也足以让她的心里阵阵揪痛。但眼下,张扶慈却始终喊不出来。张伯也急了,上前催着说:“扶慈,你得快喊出来啊,天快亮了。”张扶慈只是一阵哭,嘴里不停地说“爹爹,快回家吧”。
欧阳章华听的真切,过来问张伯:“我替她喊行吗?我嗓门大!”张伯结舌说:“这……这……这,行倒是行,就是……”,支吾了半天,欧阳章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等不了张伯把话说完,朝着明晃晃的夜大声喊了出来:
“泽升爹爹!回家去了!”
这一声是如此之大,整个院子都听到了章华声音里的颤抖。张扶慈向爹爹张泽升的棺材看去,一个闪着白光、有几分透明的影像从棺材里升起。影像在飘到张扶慈眼前,张扶慈丝毫没有觉得恐惧,而是一阵亲切。“当真将爹爹的魂灵喊出来了。”再看众人,却分明没有看到这个影像的样子——除了章华,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他嘴唇没动,却分明听见他在说:“他是你爹爹,和你爹爹告个别吧。”
“爹爹,回家去了。”张扶慈轻声对这个魂灵说。魂灵从张扶慈体内穿过,像是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风。然后,这个带着白光的魂灵在院子上空盘桓了两圈,向着西边去了。
章华的声音传来说:“那是去轮回的方向。”
张扶慈看着西方好久,爹爹张泽升的魂灵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里,是爹爹现在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