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敲门声,刚刚把一大把晒干的草药丢进石盘,正准备研磨药粉的莫妮卡手头工具一撂,灰头灰脸的拍了拍手,快步朝门口走去。
在她刚才坐着的板凳不远处,欧维恩正俯身于桌前,聚精会神地仔细拈拿住一根滴管。
他的目光与液面平齐,尽量小心地控制着分量。
十几剂试管排列整齐,管身浸没于盛了沸水的方形铁制锅炉中,上面盖了一个布满圆形孔洞的铁盖,试管被一一插入这些圆孔,露出管口。
得益于因蒂斯最后一任皇帝的种种创想,在过去的近二百年中,医药、化学领域工作者的桌子上早已被各种玻璃试管、烧瓶、酒精灯和坩埚等器物所摆满。
“又是你啊,小莫妮卡,欧维恩医生还在忙?”
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太太双手捧着木制的盒子,里面溢出好闻的奶香。
不过这样的香味并没有传出太远,因为欧维恩家始终熏陶着浓烈的药气。
老太太缠着浅绿色的头巾,衣服洗得发白,也许曾经的颜色很艳丽。她身前还系了一条围裙,脸上皱纹比较多,看上去比六十多岁的老人更年老一些。
“古温婆婆,您不用亲自过来取药啊……”
莫妮卡低首碰上邻居太太的目光,情不自禁得就想要扭过头去瞧一眼欧维恩,不过她还是忍住了,认真说道:
“您年纪大,等抽出空我给您送去就可以了,不会忘记这事的。”
她一边说,一边干脆地转过身子挪动几步,从货架上取下一瓶淡紫色药剂。
古温婆婆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拿起药瓶的同时,也把手中一直捧着的东西递了过去,便开始翻口袋找钱。
莫妮卡接过木盒微微一愣,掀开纱布的一角,发现香味是里面几大块奶酪散发出的。
而且从样式来看,还是在因蒂斯非常传统且颇受欢迎的花皮软质奶酪,只是比一般蛋糕店和餐馆提供的要粗糙一些。
嗯……莫妮卡从小就喜欢甜品,但很少有机会满足自己的爱好,所以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不过还好,喉咙的颤动并没有被邻居注意到。
“自己家做的,感谢帕德先生……自从用了医生的药,老头子好的很快,之前怎么找医生看都看不好……”
古温婆婆平和说道,喜悦与苦涩交织,但两份情感都早已伴着时间掩埋在某种迟钝之下。
收下总共有20费尔金的一大把零钱,莫妮卡总觉得手上沉甸甸的。
出于底层人之间共通的同情,她很想为这些老人再多争取一点,但在同时,莫妮卡也明白——不能让自己的善心变成欧维恩先生的负担,20费尔金已经压到成本价了。
她上次去城东,给帮过她父亲的码头工尼斯克送药的时候,也注意到他们的病情好像都大差不差,这些在码头打工的人们,好像都很容易患上一种古怪且危险的肺病。
她曾想过是否能通过扩大销售来减低成本,从而使城东的码头工摆脱那种疾病的致命威胁,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种愿望几乎不可能实现。
她很清楚一位工人的工资是多少,哪怕降低了成本,能支付得起药费的也永远只是少数。
像125号的古温太太,她和她的丈夫应该在年轻时靠勤劳和节俭攒下过一笔钱,这才能在面对生活中突如其来的打击时有一定自保能力,但大多数工人并没有这样的条件。而且还是在他们足够幸运,在能接触到一位“药师”的前提下。
又简单寒暄几句、告别古温婆婆以后,莫妮卡快速掩上屋门,掰下两小块花皮奶酪,一块放进嘴里。
在两人交谈的过程中,欧维恩对门口的动静完全不闻不问,直到莫妮卡坐回到他身旁,某样软而湿润的东西强行滑到他嘴边,这位年轻的药剂师才只好勉强张了下口。
欧维恩微调着刚整组好的一套蒸馏萃取装置,烧杯中乙醚的颜色愈发深沉,而瓶壁倒映出的一双略显憔悴的眼神,在扑朔的蒸汽中逐渐迷离。
……昨天晚上不该看罗塞尔的日记太过投入的,竟然一口气干到凌晨三点……
欧维恩一边嚼着嘴里尝起来应该是乳制品的某种东西,一边任由思维发散:
昨晚,唉,不知不觉竟然当成小说看起来了,不,这种熬夜的习惯必须得丢掉,毕竟这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不过……欧维恩把嘴里的东西一咽,重新琢磨起昨晚读到的某几篇日记,那些字里行间里,所提到的一个单词:
“月亮”!
在塔罗牌设计之初,那位伯特利·亚伯拉罕,那位“门”先生,祂曾提过一些指导建议,比如“月亮”牌并不对应黑夜女神,而它目前没有主人。
通过翻阅罗塞尔日记,欧维恩已经清楚“序列0”这个概念,所以门先生显然就是在说,“月亮”途径的序列0目前没有归属!
“月亮”途径是哪个途径?
而且罗塞尔似乎遗漏了一个点,如果这条途径的顶端不存在真神,那“原始月亮”代表什么?月亮的信徒们崇拜的又是什么?
很多神秘学现象,都最终指向红月……
直到到了午饭时间,欧维恩仍未想通这几个问题,反倒由此派生出的疑惑越来越多了。
嗯,这些疑问留到下次问德莱斯·特里斯,如果连他背后那位不知道是序列4还是序列3的半神都不知道,那就只好暂时作罢了。
总不能像罗塞尔一样,也去请教“门”先生吧?
呵呵,也不知道那位“门”如今身在何处,重归自由了没有……反正上次血月之夜欧维恩没见过祂。
下午六点三刻,当货架重新摆满,一天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欧维恩从一名上门买药的古兹曼党口中问出了老大的去向,在圣奥尔德路58号,加尔加斯赌场。
加尔加斯赌场不完全属于古兹曼党的产业,但却是他们的地盘。
据说因为伊扎克与别人合作开设,他占据着这家赌场至少三分之一的股份。
古兹曼党在城西还控制着另一处赌场,不过规模较小,位于故堂路73号,白鲸咖啡馆的地下。
白鲸之海、加尔加斯群岛——显然它们都取名自苏尼亚海。这么说来,伊扎克对过去的海盗生涯大抵还抱有几分留念。
欧维恩照例上了辆出租马车,来到圣奥尔德路。
加尔加斯赌场的排档很大,并且建于地上,想来已经跟上面打点好了关系。
原主以前来这里看过场子,与那时的印象相比,赌场内部似乎又翻了几次新。
至于是为了美观,还是为了掩盖某些溅上墙壁与天花板的东西……那就不便告知了。
从外面来看,加尔加斯赌场好似一座巨大的废铁圆桶,整个由金属构建,外面涂了一层防水的漆,不过这外层的漆已经脱落了大半,导致“铁桶”表面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锈红。
“铁桶”最开始不是赌场,后来建造它的人破了产,才被卖给伊扎克和他乱七八糟的朋友们。至于它原先是做什么的,欧维恩并不清楚。
古兹曼党在“铁桶”外面翻修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它的大门。
加尔加斯赌场的大门能供十几个人并排走进,而在门口两侧,各有一台蒸汽机与复杂齿轮结构组建而成的重型机器,它们共同控制着足有15.8吨重的铁门的升降。
此时傍晚七点一刻,赌场生意可谓爆满,想要挤进那座大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现在刚过下班的点,但人也太多了吧……欧维恩挑了挑眉,走向门口负责把守的两名古兹曼党“士兵”。
古兹曼党有一套等级制度,由低到高分别是“合伙人”、“新兵”、“士兵”、“角头”,其中“角头”有高级有低级,再往上就是老大了。
在欧维恩“穿越”之前,原主就已经是“士兵”了,相当于帮派正式成员。
“哟,欧维恩,今天终于决定来小赌几把,还是盯上哪个小姐了?”
一个只见过几次的古兹曼党主动靠前两步,颇为热情地招呼着。
欧维恩轻轻咳嗽两声,眼睛故意瞄向一边,低声说道:
“听说大副在这里,我找他。”
“嘿嘿。”那古兹曼党也不多说什么,避让到一边:“请吧。”
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欧维恩目光越过沸腾的人头,望向最里面的一个包间。
真够远的……
他大老远来加尔加斯主要是为了问一问伊扎克关于毒品的事,顺便视空气而定要不要请两天假。
一进赌场,耳边就仿佛有两个乐队在不停敲锣打鼓,怨天尤人的骂声、得意忘形的大笑,与唱盘奏出的尖锐器乐片刻不息。
当目光扫过那与筹码一同高高垒起的钞票,与不断被消费着的私酒,欧维恩不禁暗暗咋舌。
啧啧,博彩真不愧是最暴利的产业啊……这一晚上得赚多少?
不过欧维恩可没有赌上两把的雅兴,侧过身子,从一个个人声鼎沸的赌桌之间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