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二十一年初春,再多的前尘往事都如同落红残香,尽覆深泥之中,不见天日。
太后六十大寿将近,梁帝以此为由,令楚王世子、谢侯世子前往平阳城祝寿。然而,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心照不宣,楚王世子一旦踏入平阳城,马上便会成为质子。可如若他抗旨不从,皇帝必然会治他一个藐视朝廷君威、存有异心之罪。若是楚王沉不住气,率先起兵反抗,朝廷就有理由对南郡进行光明正大的讨伐。
楚王接到圣旨,雷霆震怒,若不是他的心腹及时劝阻,差点要当场斩杀朝廷钦差。十五年前,他与丘弘先生合力救下七公主萧瑾,费尽心思才把她带回南郡抚养长大,如今又要再次送入虎口。而他的独子已在九年前的战争中阵亡,他深刻地体会过一次丧子之痛,深知自己再也无法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如今的南郡,兵强马壮,羽翼丰满,若是逼急了他,真要造了朝廷的反也未尝不可。
天气乍暖还寒,云昭听闻昨夜下了一场雨,清晨打开门窗,果真见到园中落了一地红梅,不禁有几分怅然。
她身穿素白长袍,走出门去。良久,定定地立在梅林中。
她容颜清秀,气质非凡。既有女子之清丽,又有男子般的刚毅。
其实她的本名叫萧瑾,云昭是她后来的名字。而如今,她还有另外一个不得不顶替的身份:楚王世子,楚洛。
传言楚王妃生前善妒,楚王世子八岁那年,生母戴侧妃突发急病身亡,世人皆传是楚王妃下的毒手。那时楚王悲伤过度,为保世子平安,于是将他秘密送至幽潭谷,令其拜在丘弘先生的门下。自那以后,洛世子便在幽潭谷避世而居,若无紧要之事,几乎不轻易下山。因而,鲜少有人见过真正的洛世子。
如今的云昭年近二十四,早已身负盛名,确切地说,是身负着她的师兄楚王世子的盛名。
九年前的冬天,梁国朝廷局势动荡不安。南月国出兵十万侵扰梁国边境。与此同时,北边的齐国亦发起对梁国的进攻。那时,梁国内部局势紧张,西郡谢侯蠢蠢欲动,镇国公上官渡抓紧时机打压异己,谢家与上官家兵力互相牵制,梁帝不敢轻易调动。
内忧外患的梁国陷入前所未有之困境。
梁帝任命楚王为主帅,率领南郡六万骑兵抵御南月,北边战场则由赵随将军领八万铁骑抵御齐军十二万。
事实上南境向来安定,楚王对于领兵打仗并不在行,而南月却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因此,以南郡六万骑兵御敌,取胜希望并不大。
那时正直寒冬腊月,北边诸地遭遇雪灾,流民四起。而南边的形势亦始料未及,楚王遇刺重伤,消息不胫而走,不出三日,传遍梁国上下,霎时间人心大乱。
当此关头,避世而居多年的世子楚洛突然出现,拿了楚王府的帅印,在凤武副将的鼎力相助下,怒率六万骑兵直奔战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烧敌军粮草,同时夜袭主帅营地,内外包抄,将南月主帅斩杀于对方众将士面前。南月群龙无首、军心涣散,而梁国却士气大增,于是连夜打击南月,一举围杀南月副帅。
次日,南月惨败。随后,“楚王世子”乘胜追击,连破南月两座城池。南月君主恐慌,派人马不停蹄地赶往梁国帝都请罪求和,为表诚意,不惜送出最尊贵的公主作为求和条件。
直到捷报传来,梁国皇帝仍旧难以置信,在这场几乎没有取胜希望的战争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楚王世子竟然扭转了战局。
梁帝不由得当着众朝臣感叹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经此一战,楚王世子声名鹊起,起初主张对楚王府进行削权的朝臣们一时之间亦噤若寒蝉。
北边的战况亦异常惨烈,大将军赵随在开战后第七天便战死沙场,形势十分被动。少将赵明誉咬紧牙关,利用南郡胜利的消息鼓舞士气,带领士兵声东击西,浴血奋战三天三夜,最后竟也奇迹般地赢了战争。
那一年,云昭以楚王世子的身份获得了至高的荣誉地位,却失去了她的师兄楚洛哥哥,那个鲜衣怒马、丰神俊朗、即将要行及冠之礼的翩翩公子,那位真正的楚王世子,却永远地留在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沙场。
记忆中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那个如暖阳一般的少年,在上阵的前夕,把他最珍爱的龙泉剑与一只绣着佩兰图案的香囊给了云昭:“这柄剑是我拜师那一日,师父赠给我的见面礼,这只香囊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昭昭帮我好好保管它们。”
云昭小心翼翼地接过,心里犹豫着有些话该不该说,她突然觉得害怕,不知道这一场战争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他戴上狼头面具,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调说:“昭昭,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回不来的话,你替我好好活下去!”
云昭心里慌张,连忙追上去,也不知道为何,她双颊微红,突然急于表明自己的心意:“师兄,楚洛哥哥,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就嫁给你,你可一定要平安归来。”
他浑身一震,眸光倏然收紧,回头深深凝视一眼:“好,昭昭等我。”
那时的云昭心想:怎么会呢,如果他回不来,那么她也不要回来才好呢。于是她偷偷地混到军中,跟随着他的士兵一起上了战场,后来被当成细作抓到他的面前。他又气又怒,将她训斥一顿之后,也只好无奈叹一声:“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她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残酷的战争。战马嘶鸣,火光冲天,血肉横飞,没有任何的语言能够描述出那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惨况。人命在铁蹄的践踏以及兵刃的杀戮之下,贱如草芥。
那时候她便问:“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师兄楚洛说:“战争只有流血和牺牲,没有任何一场战争值得歌颂。如果非要说意义,那我觉得最好的意义便是用一场战争去制止下一场、或者说制止更多的战争。”
其实对于战争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云昭并不关心。因为无论有没有意义,战争仍旧无可避免。她更关心的是:“那我们能赢吗?”
他静默,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后告诉她:“如果昭昭没来的话,我也不知道。但如今昭昭在这里,我想,必定要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