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倒是目光半分不挪，便这般望着她。她却心底一慌，别过了脸去。蓦地又觉得如此太过畏缩，干脆凛然转身便作无畏的模样大步离去。　　　　他却往前跨了半步，一下扣住了她的右手，将她扯住。　　　　她脚步堪堪停下，不由得惊然回首，眉头一蹙错愕地望着他：“你敢……”　　　　他牵引着她的手腕缓作竖直，指为上肘为下，因而，腕处的袖子顺势滑下了些许。手背处的伤疤露出，横亘在二人眸光交错之间。　　　　她脸色倏然微变。　　　　“我记得呢。”他目光越过那道伤疤，看着她几分松动的眼色，道，“你呢，你可记得。”　　　　她心下一慌，用力将手抽回，揉着发红的手腕，怒然道：“你放肆！”　　　　“你也记得。”他嘴角微勾，眸光却一如既往地清冷，“半年前，元月二十六日，那个时候，你便知道了。距今五个月又十一日，却从未同我说。”　　　　她将目光挪向一侧：“我并非从未提及，我曾说过，你我之间有着救命的恩情，但凡来日你有所求，只要我能做到，必……”　　　　话戛然而止。　　　　必应公子。　　　　周身一通冷战，然后才僵硬地将目光又转了回去，看着他一双墨黑空远的瞳眸。　　　　“必什么。”他嘴角的笑意渐褪，乜着她。　　　　“唯此不行。”她声音沉了下来，语气铿锵而坚定，“公子，于你而言，恩情便算作倾慕吗。”　　　　他好容易才沉默了一会儿。李玑珥以为他是理亏了，正欲再说些什么。　　　　还未开口，却听到他冷然一声轻笑。　　　　“难道对于元姑娘而言，并非如此吗。”　　　　她眉头紧锁，她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触及了她最不愿想起的东西。他看到她的眼里的光顿失锐利，竟变得黯淡无光起来。　　　　“那你呢。”她眼中光芒未生，竟满是秋叶散落一般的色泽，“你对我，可是真正的倾慕。”　　　　“那自……”　　　　“说谎。”她瞳眸一点点抬起，望向他暗沉的眼，道，“你可知什么是真正的倾慕。那是哪怕倾尽了一切唯去换一心的偏执，也是连自己都可舍弃，也要将其成全的苦痛。”　　　　他怔了一瞬。　　　　“我曾深深爱慕过一个人，所以我知道，你并非真的喜欢我。”她的语气变得些许轻柔，“公子，得到一个不爱你的，和许给一个你不爱的，究竟哪个更可怜些呢。”　　　　他的眼微微眯起。　　　　“真是抱歉呢。”她眼底隐隐还有些细碎的泪，却抵不过她眸中绽出琉璃一般夺目的光芒，“我李玑珥，最受不起世人怜悯。”　　　　-　　　　因决心今日内举兵灭胡，因而北境的万里长城工事，也一日比一日紧凑了。陛下曾连下三道圣旨遣往北境，敕令须在年底前建完上郡境内全部的长城。　　　　上郡为极北的郡县地广人稀，天寒地冻。它的工事几乎还未开始。却需在四个月内，完成长达四万六千里的建造。七八月还好，一旦入秋，那便是冰封百里，莫要说工事，连人的吃穿都是问题。　　　　简直是太乱来了。　　　　而天子之威，没有人可以抗衡。一时间哀嚎遍野。偏远郡县本因打仗便失了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人，如今又为堆砌长城再折损半数以上，而这些人中，能活着归还的人怕是不足三成。不是冻死，就是累死，饿死。　　　　然而群臣中，没有人敢言一二。陛下信仙人天命也非一日两日，如何劝得。　　　　唯有那扶苏公子一再上奏，连日跪在陛下寝宫的殿门外高举着上谏的木牌，陛下却也丝毫不予理会。　　　　七月二十三日，天降大雨，扶苏公子大病了一场，整整三日都昏迷在府中未能出门。第四日起来，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却是：“陛下可曾来看过。”　　　　婢子摇了摇头，眼中噙着眼泪，道：“长公子，请万万保全自己的身子啊。”　　　　他却拖着自己的病体，在第四日烈日当头下，再一次跪拜在了陛下寝宫前。　　　　李玑珥听说时，总算明白了，荷华说他性子极倔，也不无道理。　　　　若是以前，她一定会嗤笑他是一个呆子。　　　　但如今，她却对他心生了敬意。多少人懂得巧言令色的好处，却只有他，愚昧地坚持着逆耳忠言。　　　　这样的呆，这样的愚，是足以被万万人敬仰的。　　　　于是那一日，李玑珥也入了咸阳宫。跪拜于陛下寝宫前，行礼后道：“相国府李玑珥，请求觐见陛下圣颜。”　　　　被邀入殿时，踏上第一道阶梯后，她却禁不住一顿，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跪在阶梯下，面色虚弱的长公子。　　　　殿门被推开，她提着裙裾跨入，由宫人带着入了内殿，见到了在榻上安歇的陛下。　　　　却看到十八公子胡亥也在一旁。这一次，倒是有大半年未曾见过了。　　　　“李玑珥，你不会是同长兄一道来劝父皇的吧。”胡亥看像是长高了不少，坐在榻边一角，如今正吃着干果。　　　　“回公子，元儿是来劝陛下，却不是和长公子一道的。”　　　　她看到陛下睁了眼，上下又打量了她一下，见她一身青翠煞是悦目，又衬得肤白如雪，点点头道，“凭李卿这长相，倒是难为这小女儿生得这样好看。”　　　　“承陛下谬赞了。”她又拜了一次，起身道，“元儿是来向陛下请一道禁足令的。”　　　　“禁足？谁得罪你了，禁谁？”胡亥又乐呵了，索性也不吃了，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凑上前来问道。　　　　“长公子。”　　　　胡亥更乐了。　　　　怎么说来着，因爱生恨？李玑珥这丫头没能嫁到扶苏，还闹得自己成了个笑话，如今便是怨上了不是。　　　　“长公子心性耿直，思虑也未有陛下周全，但终是一片赤忱之心。想来陛下也不愿重罚，不若便略施以小惩即是。”她未多说什么，胡亥却听着觉得也不像是对扶苏心怀怨怼。　　　　说到底，竟还是来救场的不是。　　　　“他自个儿要跪的，你不去劝他，反……”　　　　“你说的倒也有理。”陛下打断了胡亥的话，望着李玑珥道，“你多大了。”　　　　“虚岁十五。”　　　　陛下点了点头：“噢……明年便及笄了。倒是可以许人家了。”　　　　说罢，看了看胡亥。　　　　“我不要。”　　　　一如所料，从头到尾一提到此事，胡亥始终只有这么一句硬邦邦的回应。这倒真是给陛下惯的。　　　　“传令吧，命长公子扶苏禁足于府，未得诏令不得出府。”陛下吩咐道，转而看着李玑珥，“不知朕这众多的孩儿中，你可是有中意的啊。”　　　　胡亥倒是个见缝插针的主儿，立刻替她答道：“她中意长兄。父皇，不若你将她指给长兄吧。将那王家的姑娘指给我……”　　　　“哦？”陛下问道，“亥儿说的可是当真？”　　　　“回陛下，元儿的确仰慕长公子的品性，却无半点男女之情。他与王将军之女是天命姻缘，元儿不敢逆天。”　　　　“呵呵呵。”陛下笑出了声，看了看胡亥，道：“这李斯的九姑娘，年纪小小，脾气倒是很硬，说话也有条有理，是个伶俐的姑娘。但是，元丫头，人的命是可以改的。朕这一生，信命却也不信命。”　　　　胡亥在一旁连连点头：“父皇说的有理，实在是太有理了。”　　　　而他这点小心思，怕是没有人看不明白。李玑珥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却只看到他恶狠狠地反瞪她。　　　　那眼神好似在说：你怎么回事啊，说好的扶苏归你衡儿归我的呢。　　　　看不出来啊。像李玑珥这样的人，竟然还是个为情所痴的，喜欢了一个扶苏，哪怕他将娶他人，她也处处替他周旋思虑，这简直匪夷所思。　　　　与此同时，大殿外，蒙予白正向扶苏行了跪拜之礼，道：“长公子受苦了。”　　　　扶苏看着他身后的那个女子。蒙予白顺着他目光看去，抱拳解释道：“此为重要人证，请恕予白公务在身，礼数不周了。”　　　　将离开之时，又禁不住退了两步，半蹲下，在扶苏的身旁轻轻地说道：“公子，身子要紧。不可急于一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