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上没有经验的乘客,一定吓都吓死了。
宁佳书只能打开客舱的广播,对乘客们进行安抚。
她说话好听,声音轻甜,柔声起来很有效果,挂掉电话,果然又收货晋机长满意鼓励的目光一枚。
待到彻底脱离积雨云,重返航路时候,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分钟。
周边和煦明媚的光线与刚才一对比,仿佛一场梦。
晋机长对任可雅的表现不太满意,接通自动驾驶后,便开始点评她刚才的操作,“小任啊,你如果学不会控制情绪的话,离机长可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么点小事,怎么能因为置气干扰到你的判断。”
“雷暴在向我方移动,距离越来越近,这种情况下,宁愿多费点燃油离开航路绕行,如果继续跟对方机长纠缠,他们到最后也没把高度让给你该怎么办,再或者,即使是上升到11000的高度也飞越不了雷暴呢?”
“咱们今天钻的只是积雨云,下次进的怕就是雷暴了。”他开玩笑一般说完,又语重心长起来。
“对乘客来说,你职业生涯里再小不过的一次危机,都有可能是他们铭记一生的飞行阴影和体验。”
确实,刚刚一场经历,如果是第一次乘坐飞机出行的乘客,以后恐怕很难考虑会再将飞机作为第一出行工具。
宁佳书想不到晋凯机长这样慈眉善目,还能这么绵里藏针地批评人,瞧任可雅的表情就知道,这冲击受得有多大。
她今天一来就对自己抱着敌意,不是私底下那些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就是已经清楚自己霍钦前女友的身份了。
小女孩到底修炼不到家,宁佳书猜,如果今天坐在后排的不是她,任可雅可能不至于表现那么差,因为不想在情敌面前丢脸,才急躁地一错再错。
虽是脱离了积雨云,但任可雅迟迟没从批评中缓过来,一言不发。
还有许多个小时要飞呢,老头暗自后悔这个点评说早了,只能扯着宁佳书没话找话聊天,聊得她口干舌燥。
这一来,左座那边的气氛更冷了。
到底老头是个心软的人,又飞许久,瞧了会儿任可雅的操作,还是率先破冰过去指导。
宁佳书的嗓子终于得空歇歇,往后靠,喝着3号小姐姐送过来的咖啡,抽空看了一眼燃油消耗情况,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坐起来,又确定了一遍起飞前的燃油重量。
刚刚一直沉浸在雷暴带来的紧张氛围里,没空注意燃油,这会儿才发现端倪。
来来回回计算,检查了好几遍之后,宁佳书终于开口唤。
“机长。”
“怎么啦?”晋机长回头。
“我们预测的落地剩余油量比之前预测的少了。”
“哦?”晋机长探头过来看。
任可雅好不容易从孤立中脱离,只以为宁佳书是单纯想转移走机长的注意力,皱眉反驳,“因为天气绕飞多消耗燃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宁佳书淡淡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晋机长看完数据,大概觉得误差不大,任可雅说的有道理,但直说又会驳了佳书的积极性,干脆开玩笑道,“再观察观察看吧,总不能咱们申航一个月内刚经历了跑道入侵又遇上燃油泄露这么倒霉吧,局方得把咱们公司盯死,约见通报处罚一条龙,哈哈哈哈……”
他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晋机长是资深机长了,他这样说,换做别的副驾大概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疑神疑鬼,可宁佳书不一样,她计算能力和反应速度都比常人快,直觉准,而且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尽管这样的经历,她也只曾经在教科书和模拟机上遇到过。
反正燃油泄露到一定程度也会有警告,她并不与任可雅争执,表面点了头,只是密切关注起燃油消耗情况,一直等飞机进入俄罗斯境内,才再次提出来,“机长,我觉得咱们的燃油消耗明显大于正常消耗情况,我怀疑是燃油泄露。”
这一次油量消耗与预计相差更大了,又有了刚刚的数据对比,晋机长思考着,和善的脸上笑意渐渐凝固。
“怎么可能。”任可雅着急偏头唤他,“机长!”
“如果真是燃油泄露,咱们只能备降了。”
任可雅的唤声并没有改变他的决定,老头的面上彻底严肃下来,“小任,从现在开始,我来接手驾驶。”
纵是任可雅在不情愿,这时候也只能放手,“明白。”
飞机走的是经由俄罗斯到北欧,再到英国伦敦的航路,他们联系好备降的俄罗斯伊尔库茨克机场后,还需要将多余的燃油放空才能落地。
等待伊尔库茨克机场清空航道调配其他航空器期间,驾驶舱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静。
宁佳书从前没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这么高潮迭起的的时候,在云航几年,她遇到过最大的困难也就是天气之类的阻碍,然而才来到申航一个月不到,居然就接连遇到这么刺激的两回。
在伊尔库茨克机场上空盘旋许久,终于得到塔台的落地许可,指示他们左转航向270,下降到4500米。
晋机长是老驾驶,他沉着平稳地开始执行指令,下降到标准气压4500米。
1500米。
……
跑道的白色标准线近在眼前。
宁佳书不敢呼大气,随着落地的颠簸,飞机终于在跑道上的速度渐渐缓下来。
待到晋机长完成着陆动作,额头都湿了,这一次,宁佳书终于见他脱帽擦了擦汗。
果然如她所想,光洁得像一颗卤蛋。
备降是因为有了怀疑,防患于未然,晋凯未必真的就觉得燃油泄露了,然而等真正见到燃油管道上那道裂缝时,才后知后觉吓一跳,拍着心脏回首,语重心长,“佳书,这次真的多亏你了。”
二副本来就是观察员,宁佳书不敢托大,赶紧摆手,“哪里哪里,就算我不说,您也早晚会发现的,您降落得那么好,还要多谢机长救命之恩。”
他捶胸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要吃什么,这顿我请。”
说是晋机长请客,最后吃的还是机组餐,不过地面上的机组餐,比在空中吃时候,到底有滋味多了。
乘务们忙着安抚乘客,等待检修期间,宁佳书在机场大厅靠落地窗的地方坐下来,拍了张伊尔库茨克机场的图片,一架波音结束滑跑刚刚起飞。
打开微信,距离她上一次朋友圈还是一年前,定位,上传图片,然后编辑文字
又一次有惊无险的落地,感恩。
消息一发,点赞和评论立刻接连不断涌过来,有抱抱有爱怜有安慰。
宁佳书看半晌,放下手机叹气。
可惜了,她当时干嘛想不通把霍钦给删了呢,现在就偏没有她最想看到的。
宁佳书重新戴上耳麦,瞧着他背影落拓的肩线心想,要是大学那会儿听这样的声音每天在课堂上睡觉,睡着了一定很舒服。
霍钦讲话逻辑条理清晰,北方人的吐字字正腔圆,低沉好听。
向北果然镇定许多,伏在膝上的手不颤,面色也回转了。
低声谢他,霍钦却只轻点了下头,落在仪表上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抬起来。
“不谢。”
向北心中有些复杂,此刻,他感激霍钦,却也羡慕他的镇定自若。
论起来,他们的年纪实在差不了多少,他还在副驾苦苦熬资历,霍钦却早已经成为申航最年轻的机长,以后也即将是最年轻的机长教员。
虽然有传闻说他后台硬,可技术更硬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只要与他共事过的人都十分清楚。
他的情绪好似一台精密的仪器,状态稳固,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当做什么。
抵达罗马时候,正是当地时间下午四点钟。
落地温度22度。
天气状况良好,霍钦的降落非常平稳。
离开上海还是阴雨连绵,十来个小时后便站在了意大利六月热情的阳光底下。
宁佳书是第一次降落在费尤米西诺机场,发动机关闭后,她搭着眼皮按flighie抄完几份飞行时间和油量,终于走出机舱,额头还在门口撞了一下。
“师妹很困吗?”走在后面的向北忍俊不禁。
出声的时候,恰逢霍钦回头,瞧见了宁佳书被机舱门弹回去的样子。
她觉是真的多。
从前学飞住西澳航校宿舍,每天早上买好早点至少在楼下等半个小时,才见她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下来。
宁佳书眼皮耷拉着,睫毛半垂像把小扇子,很有几分娇憨的味道。
向北觉得,这模样,和早上的明艳动人少了几分距离感。
想想十三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没有休息轮换,确实叫人疲惫。
只不过和宁佳书相反,向北是半点睡意也没有的。飞机平安落地,他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下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得等公司的处理结果出来。
落地手机一开机,霍钦的电话就没停过,都是高层打来,还有局方的调查电话。
宁佳书连上无线网络,微信消息也是一瞬间齐齐涌进,直接震动成了来电铃声。
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学同学都发消息来问了两句,好像一天之内这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了。
消息里有问机上具体情况的,有象征性安抚的,也有吓一跳真担心的。
宁佳书挑了两条回复,又去看群里的动态。
虽说并入了申航,但云航的同事们在新公司抱起小圈子,从前的飞行群并没有解散,消息还颇灵通,一天不到,就这事儿刷出了几千百条讨论。
聊天记录翻了十分之一,宁佳书才明白了这次事故有多严重。
她当时在飞机上,眼睛看着,只觉得飞机拉起来时还离320有一段距离,事实上,她们起飞的瞬间,两架飞机最小的垂直距离仅有二十多米,翼尖距更短。
离相撞不到四五秒钟。
这么严重的跑道入侵事件,才发生就传遍了整个公司。
他们的航班还未落地,本起事故征候便已经作为全国午间新闻播送出去了。
宁佳书这会儿才一个激灵后怕起来,仔细回想自己在机上有没有犯错。
好在初步的调查结果看上去,是塔台的管制员遗忘飞机动态造成的指挥失误。
浦东机场大雨,对方320落地后,频率便调到地面,而己方330的频率在塔台,相互都不知道对方动态,他们当机立断加力起飞,勉强算是力挽狂澜,就算局方震怒清算,池鱼也应该殃及不到她这条小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