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申时

红叶郡中部偏西，是丰饶的大草地，过去牧民们常常在这片沃土上放养牛羊，果农会合力将平缓多雨的山坡圈起，在上面种南方独有的甜橙、香柚，如今蔽人的长草渐渐枯黄，映衬着不远处的红土地，构成色彩的层层变幻，以此红土地上伫立的一抹沉灰就愈发突兀。

灰色营帐主要由西边林子里的杉木筑成，以中央大帐为中心，重重两丈围栏延伸，每两层木围栏里都环形驻扎着一圈营房，每层围栏入口皆不相同，而外围栅栏外，则有五六灰衣雄汉往来巡逻。

中央大帐之中，硕大金像之前，元密通手持三根长香，青烟袅袅升起，手拜三回，将香插入鼎形香炉里。转身步出大帐，遥遥瞅见一干兄弟由高大男子领着，从第二层围栏进来，看领头男人肩上扛了一个挣扎的女子，便迎上去。

“甸服，这姑娘是哪里来的？”元密通挡在王猛身前，问道。

“帮主，这娘们是我从仙乡镇带来的，他爹硬要把这她塞给我，您一直让我们要学做顺水人情，这不，我只好把她带回来了。”王猛嬉皮笑脸地舔舌，搐肉带起一边深痂，两颊自难相合，仿佛一幅蝴蝶刀尖下的抽象艺术。

“她爹可不是想把她塞给你，你还是少点眼见力，我说过多少次要对人和善了？你就是学不会，这个样子，我怎么敢放心把伏丘帮交给你？”

“帮主，求您救救我啊！我今年才要成年，如果王甸服要了小女子，小女子就一辈子嫁不出门了！”女孩闻言挣扎得越发厉害，可惜她那胡乱挥舞的小拳打在王猛身上只如丝点絮敲，只令王猛增了一丝春风拂面的神气。

“只限一晚，明天就好好送回去。”元密通摆手示意，王猛眉飞色舞答应，领着一干兄弟望外走。女孩艰难地抬起泪痕未干的瓜子脸，那苍冷带病的瘦削帮主朝她背手轻笑，一个劲地颔首作答。

元密通送走众人，回身远远对金像再拜，飒沓流星般地出了寨门。

却说此时紫烟村村长长屋中，四个伙夫将沉重的大木箱小心翼翼放下，田存志打开木箱盖，即使是在这昏暗的室内，闪耀的黄白辉光也把他双目晃出了阴影。

“父亲，箱子里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宝贝。”田存志深吸一口气，向田润流禀报。

坐在里屋村长椅上的牛摸鱼正抠着脚，见田家父子验过货，笑道：“唐眼光，你来跟田村长介绍介绍我们这箱‘宝藏’。”

一个手捧账目的青年应声来到田家父子两面前，当即念经似说得滔滔，“箱子里装了天然龙琥珀三件，大小不等的成型紫烟玉三十四件，云湖石二十一件，浅青猫眼八件，光珠一百六十二件，是紫烟寨这十多年来的大半积蓄。”

“这小子是我们寨子里管账的，钱财只要过了他的眼就没了，所以我们就着姓叫他作唐眼光。田村长，这是平等交易，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吧？”

田润流瞄过身侧，见方才跟着孟旭卫上山的田存志点点头，旋即进到里屋。

“你可真下得血本，一百多件有光珠，我在寨子里这么久都没见过。”骆一坨似笑非笑地调侃起身的牛摸鱼，颤颤巍巍的身形急需一根拄地拐杖。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啊，该得的终究要得，要出去的尽早出去，省得老子每天一块心病似地。”牛摸鱼坐回昨晚的位子，语气中颇带几分人生感悟。

田润流缓缓坐下，问道：“牛寨主想要我们怎么做？”

“我觉得吧，谈我要的东西之前咱们可以先谈谈你们得的，伏丘帮那群苟王八做久了郡西大王，手里的家伙只会比我们多，不会比我们少，这一票要是干成了，郡西就是咱们的天下。”

“我们紫烟村向来不贪，到时候要是有些实用的东西，我们还是会如价购买，至于牛寨主的好意，我代村民们心领了。”田润流话音未落，刚刚入座的紫烟村众人纷纷点头。

“行，既然你们这么实在，那等到时候东西到手了咱们再谈。我现在想要你们的情报——伏丘帮的，有什么说什么，什么消息咱都能给弄出点花样来。”

田润流沉思片刻，回忆道：“我去过伏丘帮几次，他们的营帐防卫很森严，帮众的警惕性高得异常，如果要杀死元密通，就只能先想办法破他们的‘五服’阵。”

“田村长说得不错，虽然伏丘帮兵力分散，可里面个个都是好手，要是硬闯，我们伤亡大不说，元密通有足够的时间逃走，要是元密通跑了，够我们紫烟寨整日鸡飞狗跳的了。”牛摸鱼摩挲下巴的胡茬，指面的触感很能提起他的精神。

“‘五服’？是‘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这五服么？”

田润流有些惊异地望向牛摸鱼身边面生的年轻人，问道：“这位小友贵姓啊？竟然能记住这么拗口的称谓？”

“我们寨子里的读书人，稀奇古怪的事情他知道得多，你叫他岚子就行了。”牛摸鱼瞥过男人，代答道。

隆岚钟作揖浅笑道：“田公抬举我了。这个‘五服’是上古时期中原君王依王城为中心，按照别的地方离王城的远近做划分，划出由近及远五个地区，称作‘差序格局’，听田公这么说，这个元密通是真想做大王呀。”

“牛寨主寨中真是人才云集啊……上古时期……这些神话一样的时代离我们太远了，真没想到元密通竟然还懂这些东西。”田润流正嗟叹，在座紫烟村众人也暗暗惊诧，相形之下，紫烟寨那一排倒像个人科园：挠发的牛摸鱼，打哈欠的宫又术、看账的唐眼光，翻书的平波清，抠着鼻东张西望的孟旭卫，如果把隆岚钟安排到紫烟村那一排，画面无疑会和谐许多。

“管他什么上古下古，这些东西说得再多也是脱裤子放屁，看来你们紫烟村比我们寨子知道的也多不了多少，既然这样，我们就按原计划行事了。”牛摸鱼说着吐了口唾沫。

“在此之前，有件事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田村长就放心吧，拿下伏丘帮我们势在必得，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要是顺利今晚就把他们直接拿下。”牛摸鱼仰头打断田润流的话，对紫烟村众人毫不掩饰得意。

“对牛寨主的计划我还是不担心的，不过等灭了伏丘帮，牛寨主是否有应对红薪联的对策？”田润流眯眼沉声问道。

“这点就不必田村长担心了，我们寨子已经全部计划好了。”

“那我们就把紫烟村的全部身家性命都交给牛寨主了。”田润流浓眉下露出犀利的目光，惹得牛摸鱼回想起那句“侧目似愁胡”。

“不过最后，我还有要向田村长借的东西。”牛摸鱼嘴角划出那道经典的半边坡。

新月当空，黄彦骑着巨大的异兽，领了一小队人马往东赶。

“要服，这些村子可真是穷啊，这次出来拿到手的东西还不够咱塞两天牙缝的！”

“这几年发寒潮，人家还能拿出一点口粮钱银来给我们已经很不错了，少抱怨，早点收完账早点回大营，营里估计吃得正香呢！凿齿，想想家里的肉香，你就已经要流口水了吧，那就快点！”黄彦顾不上身后小卒的抱怨，脚背轻踢身下巨兽，一队人立马加快了速度。

村落一角，掩掩飘光映入眼帘，随着凿齿骑行，紫烟村全貌慢慢浮现，远处黑影绰绰，黄彦正疑惑，走得近了，凿齿头上有光珠微照，才发现为首的居然是老蛮熟人。

“孟蛮子，这时候你在地界干什么？”黄彦高声呼问。

孟旭卫听到身后呼喊，撇下面前的村民，转身静待黄彦前来。

“孟蛮子，你不但瞎，还聋了不是？”黄彦徐徐爬下凿齿，拍拍身上灰尘，却见孟旭卫双瞳压根没有自己身形，而是眼神不测看他身后从人，黄彦顺着孟旭卫的目光望后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们和你们一样，在这里拿口粮啊，总不能每天坐在山上等死吧。”孟旭卫低声答道。

黄彦抬手后摆，从军稍稍松懈，都作轻笑：“你们紫烟寨在这种时候来紫烟村可不常见啊。”

“你们这个时候来紫烟村不也不常见么。”孟旭卫漠然看着山坡下的黄彦。

黄彦环顾四周，敛起笑容，“当初你离开伏丘帮我就说你是瞎了眼，现在再看你果然是瞎了眼啊，朱玉峰是什么蠢人？和伏丘帮作对，你们寨主是真不怕死啊！”

“黄瞎子，老子可从来就没有进过你们伏丘帮，哪来什么眼瞎不眼瞎的？”孟旭卫话音未落，黄彦旋即将手挥下，伏丘帮众人得令四散而走，孟旭卫拿出背上巨斧，两步便飞下缓坡，一斧重重挥下，黄彦侧过身子，堪堪躲过锋利的斧头，可是那斧头劲风却让他皮肉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