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未时
牛摸鱼轻抚床被,其上的余热还未散尽,回身察看,牢门依然半掩,他走近瑟瑟发抖的看差汤心练,一声不吭拍了拍小兄弟的肩膀。
“牛寨主,有消息了。”低沉的嗓音从地牢楼梯中传来,顶着驼峰的骆一坨旋即迈着稳健的步子进了监牢大厅,他凑在牛摸鱼耳边说些什么,低头偷瞄的汤心练只见到牛摸鱼缓缓拉开半开的眼皮,而后脸上露出难测的笑容。
“行了,小心子,这次就放过你了,下次要再这样,老子请你吃耳屎。”牛摸鱼敲打过汤心练的脑袋,雷厉风行地走了。汤心练愣愣地和老人四目相对,为什么这个喜欢挖鼻孔的老大不说鼻屎,却说耳屎?
牛摸鱼还未步出地牢大门,门外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便传了过来,踏上坚实的地面,满眼都是正在操练的寨子弟兄,唯有队伍前面,坐在小竹椅上悠然地啃着紫烟山特产的依姊果翻看账目的唐眼光,真真显眼。
他踮脚闪到唐呆子身后,往前一伸展,给账目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唐眼光诧异转看,但见牛摸鱼打了一个哈欠。
“每天翻这东西看,哪有那么多好看的。”
“你不懂,计帐里面的学问多着呢,像您这么败家,要是我再不精打细算,寨子里今年冬天就可以去吃草了。”
“哈哈哈,你小子舌头还挺厉害!”牛摸鱼禁不住兴奋地轻踢凳脚,“我要去办点事,寨子里就交给你和老骆管了,他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可别一门心思都在账上。”
“知道知道。”唐眼光不耐烦地挥手,迫不及待要跟啰嗦的上司告别。
牛摸鱼仰望浩瀚澄空,轻呼一口气,骑上凿齿,最后看了一眼开始比武对练的兄弟们,携着两个兄弟出发了。
申时红叶郡边界御边墙
裴熊刚一口灌入辣喉的老酒,顺着葫芦瓶口把酿酒的离州珍珠葡萄给吃下两颗,意犹未尽擦擦嘴角,看着一帮玩着“南国纸牌”的兄弟,不禁启口,“你们这些小子,别整天玩牌,玩不腻啊?蛮子来了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荒服,您就不要扫兄弟们的兴了,帮主不是还夸您是那什么……‘飞将军’李什么的吗?说您和那位将军一样爱护咱们这些从军的,您大人有大量,咱们兄弟都记着呢。”胡须包脸的张铭城打出一张硬纸牌,侃道。
“是李广——那都是神话,能当真吗?”裴熊刚说着,才想拿起酒葫芦又是一口,手在空中僵持片刻,终究还是勉强左手摁右手把酒壶放下。其实仔细想想,张铭城这小子也没说错,自从伏丘帮成立,荒服被派出和郡军一起镇守红叶郡边境开始,已然过去了十三年。刚开始来这里时,他还要求弟兄们时刻保持警惕,勤于操练,时间一久,日子一天天的还挺难过去,除了定时操练、巡逻,其他时间都要数着过,反倒是不时袭扰的蛮子给他们添了些许生气,现在有些兄弟是巴不得蛮子每个月多来几趟,因此裴熊刚不好强求,由着兄弟们去了。
裴熊刚转身倚靠在墙垛上,感受徐徐袭来的清风,眼前绿原攒动的这片林海,就属于美丽的宣尚郡。如果你一无所知,追寻着宣尚郡的独特风味进入这片森林,那么在你嬉戏林间,感受天地间难得的祥和时,指不定一条命就留在这里。你的殷红和属于你的生的荣耀,全部都会留在这里,继续滋补这片辽阔的翠绿土地。
裴熊刚对宣尚郡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他并不想强迫自己去回想过去的事情,现在他的家人和他的家,都在红叶郡,口吐汉语的他也把自己视作红叶郡的一部分——他已经足够满足了。
“嘟——”突兀的号角声撕破天际,伏丘帮众人继续各干各的,甚至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抓起一块石头便朝音响的方向猛地扔去,石头消失在长原绿海中,好巧不巧的是号角声也随之消弭,引得伏丘帮一干兄弟鼓掌叫好。
裴熊刚从裤袋里变出一支卷烟,衣衫里袋中拿出装半无色液体的小瓶和小木条是他的绝配,转开瓶盖,只轻轻在木条尖上滴上一滴,木条便剧烈地燃烧起来,他顺势点燃手里的消遣。即使是在墙上,他下意识地瞄向墙下平放的两桶麻黄水。
每天接近黄昏的这个时间点,郡军那边便会开始一轮大规模巡逻,裴熊刚淡淡吐出一口细长的青烟,对兄弟们的滑稽剧习以为常,果不其然,草原另一头的号角声再次响彻云端。掐着时间点,今天的时间似乎早了一些,原来这个时间点御边墙这边是要被墙内的号角和墙外的“丁丁”声所夹攻。顾不得时间早晚,裴熊刚还是立起身来,准备等号角落下,就招呼着兄弟们配合郡军进行大规模巡逻,背部传来的刺痛感和脸上的温热液体却让他心下一惊。手抚侧脸,四根长指尖上绽开殷红的血之花,方才扔石头的男人在余光里直直从一丈多高的边墙上翻倒草地上。
裴熊刚迅速回过身,万里无云的蔚幕之下,数以百计的黑色星点划着抛物线的优美弧度倾斜而来,溅血染红了裴熊刚半片视野,他瞳孔中的黑点也极速扩散。
“都趴下,找好掩体!做好迎战准备!”裴熊刚高吼着,身体顺势趴倒在地面上护住头部,身边石料加固的墙上“嘭嘭”作响。他目光转移到石廊面上,却发现早已血流成河。刚才在打牌的四个兄弟无一幸免,尸体一皆残缺不全,浸满周遭气氛的除过浓浓的血腥味就只有哀嚎。
“受了伤上不了战场的,都给我躲到墙下去!”虽然采取了应急命令,但是不断从头顶掠过的碎石使得裴熊刚根本无法抬头探察敌情,过去南边齿蛮部落的这群蛮子尝试过用钩索来登上边墙,现在这群蛮子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竟然能发动这么大规模的远程进攻。
裴熊刚如履薄冰爬向烽火台,台内的兄弟已经点燃了烽火,潮湿的木块释放出大量的浓烟,他的眼中忽然燃起一团烈火。
茂密丛林中,牛摸鱼隐藏在树林边缘的树枝叶丛中,手中单拿一支千里望观察御边墙。到现在为止,伏丘帮还没有对“炮击”进行任何反击,刚才的突袭应当对伏丘帮造成的损伤不小。
“牛公,您教给我们的投石车太有用了,伏丘帮这次要输惨了。”男人顶着一头草冠,祝发文身,羽衣着身,他呵呵笑着,忙不迭对牛摸鱼拜谢。
“大大王,你拜我干嘛呀,早跟你说过汉人的礼仪都是狗屁,你要连这种东西都学,人就得傻喽!”牛摸鱼放下千里望,不满地轻弹齿蛮大王尤慎的草冠,话里带着骂腔。
“‘狗屁’?就是‘垃圾’吧?多谢牛公指点,既然是垃圾,那我以后就不让族人学了。”尤慎颇为谦虚地点点头,是感是激,要把老牛的话奉为御旨。
不待牛摸鱼夸奖这听话的小伙子,御边墙那边呼声震天,牛摸鱼急忙拿起千里望观察情况,却见一捆捆木柴从墙的另一边飞到这边促狭的草原上,眨眼的功夫就释放出一层浓厚的烟幕。
“可以走了,再不走伏丘帮那群苟王八就要出来咬人喽。”牛摸鱼递给尤慎千里望,两人一前一后往后赶,不多时到一处木桩在中的空地。
尤慎操着一口牛摸鱼听不懂的鸟语,指挥奇装异服的族人们,齿蛮族人们很快就推着投石车按照规划好的路线撤退,剩下的青壮年同牛摸鱼埋伏在空地周围的东、西、南面树梢上。
牛摸鱼竖起耳朵闻听四周的动静,很快北边的树林里就响起了破风声,须臾,一头凶猛的大熊便率领虎狼闯入空地,四肢着地的裴熊刚起身搜索蛛丝马迹,牛摸鱼才注意裴熊刚红里透黑的脸色。
裴熊刚没有继续深入丛林,与身后的副官耳语片刻,那名副官便做着奇怪的手势,伏丘帮一队队整齐撤退,裴熊刚面向南面,警觉地一步步后退,在他最后要隐没于树林中之前,牛摸鱼似乎感受到一道诡异的目光,这大概是伏丘帮里最凶恶的荒服独特的招呼。
退出森林,裴熊刚算是松了一口气,目陷绿野茫茫之中,回想有疑,早前他只用在墙内定期巡逻,实时观察齿蛮部落的情况,可是现在的情况下,哪怕是要冒着失去人手的风险,安排森林探查是势在必行了。齿蛮部落不可能突然造出这样火力猛烈的远程击发工具,要么是有人传授给了齿蛮工具制作方法,要么是有善于投掷的畏兽为其所用。
“荒服!我们的水和火油几乎用光了!”副官蓝榘镇前来报道。
裴熊刚行至前后不一的木捆前,火势灭得七七八八,蹲身翻弄,有不少木捆还很完整,当时飞石势头正猛的时候,他急中生智,吩咐众人将火油涂在干燥的木块上,和用水浸湿的木块捆绑一处,挑着长木枝点燃之后再投甩出去,然后从墙边杀出,这才勉强逼退了齿蛮人,“不要紧,水没了再去取,火油没了还可以买,要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要是那群蛮子要是现在穿着藤甲来打御边墙,我们很难对付他们。”
“我看他们只想牵制住我们,并不想和我们硬碰硬,背后应该有高人指点,我们只要加强巡逻侦查,可保无虞。”
“高人指点?荒服……”
“紫烟寨一定和齿蛮有疏通。”
“紫烟寨?在郡里造反就算了,还勾结外贼?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就该杀个精光!”蓝榘镇一戟插入土中,手上青筋暴动。
“把这里还能用的木块收回去,以后寨里要常备这些东西。还要清点好伤亡人数,派人立即回大帐禀报消息,顺便捎些火油过来。”
“是!”蓝榘镇轻叹一声,得令去报。
裴熊刚走近御边墙,自上往下观察墙面,许多小石子已经嵌入墙面,有些女墙甚至已经倒塌,有必要对墙面进行再加固。他趴在草地上细听动静,起身搓手时,一队人马出现在地平线尽头——老熟人来了。
“裴荒服,你们情况怎么样!”一马当先,金甲耀日的男人遥遥高喊,恍若敲响了一记原上洪钟。
弓许众,裴熊刚一直不怎么感冒的红叶郡将军,红叶郡郡军早已是无能和腐朽的代名词,然而这个弓许众偏偏才能出众,同为镇守边关的军事力量,却从来不肯配合伏丘帮行动。裴熊刚举起右手,待得弓许众靠近下马,上前报道:“齿蛮部落投石袭击了御边墙,我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死伤不小。”
“投石?齿蛮部落做的?”弓许众不觉望向左边的森林,凌厉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苍翠。
“弓将军,你们这些天就没有在边境发现什么可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