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戌时
吃过晚饭,伏丘帮新设的巡逻队在村子周边的树林活跃起来。天黑得愈来愈早,特别是在木坪村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到夜晚就漆黑无光,只能见到无数点点火把微光穿梭在林间,掩藏在走廊的阴影中,少女遥望火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落寞。
“赖子,你说今早那村口老头说的会不会是真的?”老狗和米茹两人一组在村北的林子边缘巡逻,四下打量确认没人,老狗终于忍不住吐出憋在肚里的话。
米茹懒洋洋掏出卷烟,直接从火把上借火狠狠抽了一口,吞吐着烟雾,“山里人就是喜欢胡说八道,我听说这老头出村读过书,没有的事也能说出花来,我看呐,这老头就是故意编个故事来吓咱们,你是块木头,不知道这些山里人都巴不得咱明天就滚蛋呢。”
“我看不像假的啊,副官都不让咱在营帐里谈这种事,说不定副官知道些什么呢。”
“不让咱说是怕乱了军心,你这点道理都不懂啊?国老二压人倒是有一手,一点不接地气,哼。”米茹发着牢骚,没注意把手上的烟都给弹灭,放在嘴里抽了半天愣是吸不出东西,再用火把借火,却把剩下的半截又给烧去一半,干脆放在嘴里吸完一口直接给扔在了地上,指尖还残留着烟火的滚烫。
“这也是,要我是老二,我也不让别人说。”
“你小子会不会捧哏啊。”米茹一掌拍在老狗肥臀上,疼得老狗嗷嗷直叫蹦了起来。
“你下手轻点!”老狗正抱怨着,却见米茹没有理睬他,反夺过火把、抽出长刀,径朝林子更深处走。他呼着让米茹停下,米茹只管往前走,老狗眼看自己就要被黑暗笼罩,只得一咬牙追了上去。乌漆墨黑的路径中,前方的亮光是唯一的线索,老狗绊到茂密树丛,一时踉跄了好几步,稳住身子,才发现差点撞上前头顿下步伐的米茹。
“赖子,你小子干嘛啊?”老狗气不打一处来,骂声惊起一处林鸟。
“小点声,你看这。”米茹细声细气地给老狗指向,两人的角色经历微妙互换。
老狗借着火光一路看去,满地毛皮散落,许多只猴尸由血迹衔成一串,连出死亡的印记,老狗咽下口水,不觉屏息退步,一个失衡差点倒在地面上。米茹向前蹲身,将火把贴近死尸,这些敞开的肚皮、空荡的内脏在呼唤着他。他伸手探入深不见底的空洞中,一切都落空了,一无所有。
“这……这是什么……”老狗咬牙皱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刚才我看见这边好像有人影,看来没看错。”米茹风轻云淡抽出手,脸上和着意味莫名的笑意。
“邓老头子说的是真的啊!”
“别说蠢话了,”米茹站起身轻舔指身,旋即吐出一大口痰液,“我看,是哪支一直待在山里的吃人族跑到山下来了——想要的总是不来,该死的是一波接着一波。”
木坪村村中央
花竟臻提灯穿梭过几幢矮房,从小巷中钻出来,视野开阔了不少,窄道的压迫感也随之烟消云散。在巷口点起一根烟,遥望人群熙熙攘攘的中土广场,村里的青壮正在筹备中秋灯会,中秋佳节在木坪村是个一场盛大的节日,就算是现在这样战争影响下的紧张时节,也不能阻挡他们团聚和继承传统的信念。
“这位大人,请问兵士们都在林子周围干什么呢?”
花竟臻稳下颤抖的身体,提灯回身转向小巷内,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视野尽头,仿佛算好了距离,使他的灯笼只能探照到一双破旧不堪的敝屣,那只大拇指还在肆意拍打着旁边的小脚趾,其余的一切都在黑洞中扭曲嬗变,毫无头绪。但是从沙哑低沉的声音能够判断出是一名男性,或许是不安的村民,“老乡,今天村口有村民遇害了,我们怀疑是山里的野兽干的,加强了对林边的巡逻,不用惊慌。”
“明明早晨才死了人,现在居然就又欢腾起来了。”
花竟臻听到男人喃喃自语般的话,只觉这语气令让他不适,好奇着才要往前看清乡亲的神情,那男人却回身径朝巷子深处窜去,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还留下一滩鲜艳的粉末,浓烈的香味相当刺鼻,一下将花竟臻从小巷里赶了出来,还禁不住咳了几声。
本来早上的事情给花竟臻心中带来的阴影已经消退了不少,经过这么一出,他的心头又沉了下去。他吐出一口浓烟,暗道村民们积极筹备中秋灯会没有什么不好的,他一直认为人最强大的能力就是适应力,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人类一定都是靠着适应力一路走过来的。哀伤的喜悦,寄生在多变生物体内,最终却成为内核的精华。
村落中心北边不远处的复式房屋,韩雬雯双眸闪烁火光,深入的火光拉扯着她失焦的视线,随着楼下突兀的敲门声,她眼中的光斑蓦然聚成扎眼的芒点。她不自觉靠着墙壁,一步一移地往楼下走。来到门前,抄起斜放的粗木棍,敲门声再次响起。
“……是谁?”韩雬雯高举木棍,问道。
“雯雯,是我呀,我都敲了这么多下门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听得门外娇嗔,韩雬雯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木棍横在墙角,利索地开了门。
宗梦闯进屋里蓦地将韩雬雯抱起来转了一圈,韩雬雯在自己的惊呼中落地。宗梦望向里屋,黑暗向这边侵蚀而来,她便解开锦囊掏出一颗闪闪发亮的矿石驱散深沉的迷雾,“雯雯,你家里怎么这么黑呀?伯父、伯母不在家吗?”
“他们……还没有回来,”韩雬雯关上屋门,半睁着眼凝视宗梦手中的光源,“你手里的是什么呀?真亮。”
宗梦得意地扬起手中矿石,笑道:“你说这个呀,这个叫‘有光矿’,我上次去红叶城买的,红叶城人人家里都用这个呢!”
“真……真好看…...能用多久呀?”
“只要不破掉,半个月到卖这东西的地方充能,能用上十几年呢!你要喜欢,我下次也给你带一个。”宗梦说着,跟上韩雬雯的脚步往楼上走。
韩雬雯对宗梦的提议笑而不谈,问道:“我记得我家院子里的门是关上的呀,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种矮墙,一跳就爬过来了,”宗梦嘻嘻笑道,“雯雯,你一个人在家做什么呀,不无聊吗?我刚才去了趟村中央的广场,大家都在准备中秋节的事,很热闹呢!”
“我在看村子北边的火光,不知道大家在那边干什么呢?好像有好多人。”
“又在干一些无聊的事情了……你不知道吗,今天早上有个人死在了村口,说是山里的野兽出来吃人,我花叔就让大家都去巡逻了。”
“伏丘帮……伏丘帮来村里了吗?”
宗梦苦笑看着怔怔北望的韩雬雯,“是呀,大部队昨天就来了,我是和姜姐请了假今天才来木坪村的,不然就见不到你啦。”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韩雬雯的表情却突然肃穆起来,宗梦默契地将矿石收起,两人就这么在火光的映衬下靠窗站着。
“梦梦,我想和你……和你说件事。”
宗梦素来清楚韩雬雯的性格,回答道:“你说吧,我一定会从头听到尾的。”
“谢谢你……”韩雬雯似乎放下了一些担子,明淡接连的侧脸掩藏着一些阴翳,“梦梦,我觉得……爹爹和娘亲已经……”
“你在说什么呢?伯父伯母不是还在城里做生意嘛?”
“平时他们都是一个星期左右就会回来的,就算在外面有别的事情拖住了,也会写信回来告诉我,可是这次都快一个月了,他们也没有寄信给我……”
“雯雯,你想啊,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紫烟寨的土匪还不知道藏在哪里,伯父伯母被困在外面回不来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这个时候哪个不要命的还送信呀,伯父伯母现在一定在外面干着急呢!”
韩雬雯一时语塞,一拳捶在宗梦肩膀上,笑道:“我总是说不过你。”
“嘻嘻,”宗梦回以纯真笑容,“雯雯,你家里这么黑,晚上一个人一定很害怕吧,这几天我就大发慈悲陪你睡啦!”
“明明是你自己想在我家玩吧!真是的,说得这么大义凛然,”韩雬雯面对宗梦撇嘴半叉腰,“睡在我家是可以,公事不要紧吗?”
“嘿嘿,我来木坪村就是来找你玩的,我现在是在放假呢,谁也管不到我。”宗梦蹦跳着就要往韩雬雯房间赶,无奈的韩雬雯只能背后赶上。
宗梦一到韩雬雯房里就忙着翻箱倒柜,等韩雬雯唤着她的名字到得房间时,宗梦已经拿出了她梦寐以求的宝物——一盒精致的七巧板。据说这盒七巧板是从韩雬雯祖母一辈开始搜集的,算得上是韩家的宝物。村外生活的宗梦很少见到七巧板,第一次到韩雬雯家时见到七巧板的第一眼就迷上了,可惜村外找不到售卖这种玩具的地方,到城、镇的玩具铺里也都觅不见,害得她只得自己用麻纸剪成特定性状拼着玩。
“雯雯,你就不能把这七巧板卖给我嘛,哪怕只有几块也成呀!”宗梦一边入神拼接板块,一边感叹道。
“不行,这些是我们家祖上一直传到现在的,一块也不能少。”韩雬雯关上门坐在地上,斩钉截铁。
“咧,又是老话,真小气。”宗梦吐舌舔唇,又复述了一遍上次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