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是小孩子眼神好使，小儿子突然嚷嚷起来，指着竹篮中的银钱道：“爹爹，这有个小字条哩！”

高家老大是念过几年的私塾的，当仁不让地拿起字条，展开抹平了，一字一顿地朗读起来：“感谢招——呃，这个字不认识，然后是不成敬意！”

高老五笑着一个巴掌轻轻地扇在大儿子的屁股上，“你这混小子，是不是又逃了先生的课业了，八个斗大的字都认不全！”

不认识第四个字，丝毫不影响大人们的理解，平日里也会用到，说话先生的话本里也是常见的客套话，肯定是感谢招待，不成敬意这八个字，对吧！

大人们赏下了糕点甜食不说，还留下了四五钱重的碎银和数十个铜钱，就因为吃了俺们家的三个杂粮粗面野菜窝窝头。这年月时节粮食是珍贵没错，但是这自家的窝窝头，可不是啥能用来招待客人的美食。就算是锦州城里的包子铺，用上好的白面做的窝窝头，一个铜钱也能买俩！

今天出门遇到了贵人哩！高老五心里暗道。尤其是那位个子最高的贵人，丝毫没有架子，聊天吃饭的时候一屁股直接坐在田埂草丛上，笑眯眯地颇为和气。他临走的时候，还给自己留下了一方布巾，说原是随身携带用于擦手的，昨日浣洗晾晒干净了今日还未用过的，让自己拿来垫在肩膀上，以免拉犁的时候被肩上的绳子磨破了皮肉。

对于贵人的好意，高老五感激不尽，不过，高老五是不会如此暴殄天物的——这一方布巾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反正又柔软又坚韧，媳妇儿出门在外的时候，不是正缺一口手绢么？正好用上了。自己皮糙肉厚，拉犁时绳子勒在肩上产生的些微的疼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也都习惯，垫这玩意儿纯粹浪费，大老爷们儿不需要这种东西。

“三娘，你的手绢破了洞，这方巾给你做手绢罢！”高老五朝媳妇儿王三娘招手笑道。

骑在马背上高低起伏着的煤宗，嘴里仿佛还残存着的粗粝的杂粮面颗粒的质感，促使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琢磨了起来。

根据高老五的描述，这个时节之所以天天吃杂粮，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杂粮面的价格相对于小麦面要低，至于稻米什么的，那就更加不用说了；另一方面，其实家里也还是有一些小麦，但那都是去年从收获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种子，是留给今年播种的，万万不能吃掉。高老五家这情况还是不差的，至少留有种子。高家庄里，因为粮食缺口太大，寅吃卯粮，以至于把第二年的种子都吃完了的家庭，也不在少数。

从自耕农变成佃农，并非一朝一夕，而是一个长期过程，有时候甚至能持续数年乃至一两代人。自给自足的自耕农，个个都是精打细算的精算家，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证明。然而在饥荒和灾年的催化之下，这一转变过程则会大大加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对于小农社会里的小农家庭而言，这引起溃坝的蚁穴，压垮骆驼的第一根稻草，很有可能就是灾年之后第二年的种子。

后世的许多人深陷信用卡花呗之类的提前消费的陷阱里，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是真的不知道复利的威力。然而这一世的农民们，却有着异常精明的朴素直觉，若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沾染利滚利的高利贷。唯独在面对今年这种空有田地却没有种子的窘境，借遍了四邻也凑不齐那数百斤麦种的时候，除了地主家的高利贷种子，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