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涛在墙脚边放下锄头,面对着凹凸不平的土墙举起双手,伸了一下沉重,胀痛的腰身,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啊…呵..”声。李安涛感觉两股电流从腰身的两侧生发起来,冲向胳肢窝,通过脖颈,穿过脸颊,汇集于头顶。他整个人像触电一样颤栗了一下,感觉腰身又有了一些力气。
“是幺老弟先回来了吧!那你先去吃饭嘛!”一阵悦耳的声音从堂屋背面的后厨传来。“要得,大嫂”。李安涛急忙回道,他拖着步子,迈过堂屋大门石门坎,向安放在堂屋中心靠北的方桌移去。
方桌中心放着2个大海碗,右上角摞着5个小粗饭碗,碗摞下面是一把发黑的木筷子。
李安涛右手拿起一个饭碗,左手抓起一把筷子,向放在堂屋东侧一把木椅子上的木饭甄冲去。他揭开坑坑洼洼的饭甄盖子,只见一层白米饭浮在饭甄里。李安涛拿起饭甄旁边的木勺在白米饭上刮了一下,白米饭层下是铺得密密麻麻的番薯块,他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还好,是番薯蒸干饭,不是太差也不是太好。”李安涛往饭碗里舀了一勺米饭和两勺番薯,再用勺子把饭碗里的番薯压了压。李安涛右嘴角咧了咧,他感觉自己有一点好笑:“怎么现在还有这个习惯,又不是十几年前,现在怎么也吃得饱肚子了,哪怕是吃番薯。”
“爷也回来了呀,安海呢?”“你男人说把干田挖完了再回来。”
“我也是叫大哥一起回来吃了晌午饭再去挖,他硬要叫我们肚子饿了先回来吃饭,他要把那点旮旮角角田挖完了再回来。”“那是嘛,反正就剩下那点旮角田了,一股气挖完了,下午就可以去干其他活路了,那你们三爷子先吃饭,不然饭菜都冷了”
李安涛一言不发地坐在饭桌上,默默地扒拉着番薯干饭。他思绪万千:“娘亲虽然精明能干,但在两年前就死了,家里多亏了大哥大嫂当家。大哥比自己大两岁,但是读完小学就开始在家里干活了。大嫂8年前嫁给了大哥…”
“安涛,你也吃些下饭菜嘛,你一个高中生怎么只晓得刨饭哦!”
李安涛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筷子萝卜丝飞到了他的碗里,他激灵地向为自己夹完菜并在自己身边落座的二哥微微点了点头。“唉,二哥对自己最好了,仨兄弟里面自己最瘦,每次二哥都抢着多干农活,让自己少干一些…”
“老三,你那个究竟要不要去考代课老师想得怎么样了?”李安涛正了正上身,望着在上席落座开口说话的爷急忙嗫嚅到:“我..想…去…考。”李安涛把头抬高了一些,想看清楚自己父亲的表情,他却只看到自己的老父亲夹了一筷子腌渍菜低头下饭,布满沟壑的脸什么变化也没有。
“唉,我的爷啊,你虽然还差两年才满60岁,但看起来都像七十岁的人了,头发花白,满脸沟壑,身体消瘦…”李安涛有些羞愧地想着。“爷!那就让三弟去考嘛,考代课老师是好事,他参加考试那两天的农活我去帮他干,我白天干不完,晚上也…”李安波的话打破了饭桌上的沉寂,说话的嘴巴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他的爷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安涛低下了头,心里紧张纠结极了,他太渴望去参加公社组织的代课老师招录考试了,但是想起家里那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家里那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父亲那越来越瘦弱的身体。李安涛感觉双眼一阵湿热,眼前变得雾蒙蒙起来,他抬起头,两行泪珠从瘦削得面颊滑落,眼前也不再模糊了,空落落的堂屋清楚地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一张表面斑珀的四方饭桌,饭桌下四条长条凳,散落在堂屋四壁下的农具….。“爷,我还是不去考了吧,我还是在家里干…”李安涛话还没说完,他感觉到他爷那目光又狠狠的瞪了过来,他赶紧闭上了嘴,低头继续扒拉着碗里的红薯干饭。
。。。。
冬天里,农村的寒夜静悄悄的。李安涛和他的二哥李安波抵足而眠,薄薄的棉被下,他们的双腿都紧紧靠着对方躯干,靠着对方上半身的温度来抵御寒冷对双脚的侵袭。李安涛今晚失眠了,虽然他今天上午先是翻耕了旱田,下午又接着积了冬肥,经过一整天的幸苦劳作,感觉全身都快要散架了,如果是以往的话,早就呼呼大睡了。他今天就是睡不着,平躺的身体轻轻地向左翻了一下身,他不敢把动静弄得太大了,他担心会把二哥吵醒。李安涛想起以前的一件件往事:他们李家是搬迁户,在他13岁的夏天那时正是小学四年级放暑假,他们一家5口人肩挑背磨,顶着炎炎烈日,把家里那些可怜家当从北方向的茯苓村搬到现在住的地方。那时候可真苦啊,八庙人民公社就指示新宏大队划了一丘小坡荒地,让他们一家人自己想尽办法找人平场地,挖粘土,伐木材,厚着脸皮找人赊基石,赊青瓦,赊石灰,前前后后历时五年,总共夯起了包括堂屋,堂屋北面厨房一间,厨房西侧北觉屋一间,堂屋东侧东觉屋一间,堂屋西侧西觉屋一间,还有开门向院坝的南猪圈屋一间,北猪圈屋一间,总计5间人用屋,2间养畜房。为了建设这7间人畜用的房屋,以及夯实位于人用屋南面,就是养畜房东侧的面积大约为一分的院坝,李家除了搞建设的那5年鸡飞狗跳以外,建设好以后还拉了5年的饥荒。也就是在李安涛上高二的时候才还完欠账,期间还经历了安海和祥珍结婚…
李安涛的思绪转换着,在有些睡意的时候,感觉到南面西觉屋有人在说话。“是哪个嗯凯晚了还在和爷说话?对了,今天半下午的时候,大嫂祥珍回她娘家去看女儿邦竹去了,那就是大哥在在和爷说话,当大哥和大嫂闹矛盾或大嫂回娘家的时候,他就和爷一起睡西觉屋…”
“你婆娘又回娘家去了?”李安涛听到他的父亲小声地问到。
“爷,是啊。”李安涛听到他大哥有些无奈地答道。
“你们两个又吵了架是不是?”父亲的声音更小了。
“没吵…没吵架。”大哥急急接过了父亲的话头。
“我跟你商量个事情…”父亲的声音小得快要听不到了。
“我晓得,你是说安涛去公社考代课老师的事。”
……
南面西觉屋又沉寂了下来,李安涛轻轻地往南面靠了靠。
……
“你都晓得的,你三老弟从小到大读书都很得行,小学,初中,高中都是班长,学习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名。这次公社招录代课老师对他来说是很好的机会。”李安涛觉得一向严厉苛刻,沉默寡言的父亲这次说话有点夸大了。自己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成绩很好,但是小学三年级以前是班上的一个女生在当班长,自己上四年级以后才当的班长。自己在小学初中,成绩一直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但是上高中以后,自己的学习成绩只能说是排班上的前三名。
“我晓得耶!但是他高考也没有考上大学呢,他去考以前还准备了那么久,他这次去考也八成考不上”李安涛听到大哥直直地回到。
“那不能恩凯讲,高考是百里挑一,这次公社考代课老师没有那么多人,我听村长仁富说,这次公社里招录代课老师的条件是要高中生,年龄还要二十岁以下的。整个公社二十五岁以下的高中生只有十几个人,满打满算二十个人,也只有二十选一啊…..
李安涛心里紧了一下,他没想他那沉默寡言的爷知道这么多事情,他想起了两年前那次自己高中毕业后,又做了一年多农活后,在冬天里突然来临的高考,自己突然得到高考重启的消息后,慌里慌张的准备了一个多月…
“爷啊,你看现在家里恁慨多农活…”
“没得事得,我和你二弟多干些嘛!”
“你的身体也不好啊,你看你每天白天干完农活后,晚上腰痛得一整晚都睡不着…”
“我晓得我自己的身体,你三弟还年轻,他的前程要紧,我一个老头…”
在这一年最冷的时节里,在这静谧的深夜中,已年满22岁的李安涛——一个虽然身材消瘦,却怀有远大理想,但又被现实生活所困的男汉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轻轻的啜泣起来…。
。。。。
清晨,曦光透过万千青瓦中的一片亮瓦照射在李安涛清瘦,轮廓分明的脸上。他睁开双眼,用手揉揉眼睛,突然从床上一坐而起,他想起昨天晚上大哥说今天要去锄翻另外一块旱田。李安涛迅速拿起床头的裤子,一张作业本纸掉了下来。他捡起来一看,是二哥的字迹,上面写着“安涛幺兄弟,你还过三天就要去公社参加代课老师招录考试了,大哥安排你这三天就在家里复习准备参考,外面的农活我们会干完的。”李安涛看着二哥工整娟秀的字迹,他又开始感动了:“二哥比自己大一岁,从小激灵懂事,一直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关心爱护理解支持自己。上小学初中虽然跟自己不同班但是同一年级,那时候班上有位大个子调皮的同学总想欺负自己,最后是二哥用尽一切办法把那位同学挡了回去。到初中毕业的时候,初中学校也推荐了二哥去上高中的,但是由于家庭条件的原因,二哥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还找爷说无论怎样一定要让我去上高中…。”
李安涛穿上衣裤,走到床头边一张破旧的抽屉桌前,把存放在抽屉里的两年高中教课书一把全倒了出来。他很庆幸自己高中毕业这两年半以来把这些书都保存得完好,有几次因为下雨潮湿,大嫂找不到引火材生火了,说高中都毕业了,这些书也没用了,要把这些书拿来引火,是自己强烈反对才一页不漏得保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