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川县衙,双眼青黑、嘴唇干裂发白的刘敬宣跪在地上,没想到自己再被提审,也没想到堂内还站着自己的妻子、邻里村民,还有里正那拥几百良田的兄弟。两身背宝剑的道家少年清朗正派,请县令认真询问今年已收税目,并与税令对比,如多缴属实,请乡官退税与乡里众人。
人前二位道门弟子一定心神,离不开朱华和万知二人提前飞入各户秘密打探消息,并留碎银少许,望众村民统一口径。
又升堂前夜,万知撞见里正的管家进了县丞住宅,便飞身上了屋檐一看究竟。听得两厢交往由来已久,并有其他各乡各里收税之时来此走动事宜,临走,管家像是塞了张银票到门前花盆底。
想来众人面前人证物证确凿,自然会判还多收税款与村民,也能判刘家财产不被剥夺充给里正。可吞进去的钱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判了小南沟一地清查税务,万一别的村听说了也来闹,还不还?所以道人一走,黄二姐恐怕只有从此带上孩子回娘家生活,小南沟则一切照旧。
第二日重新断了案,县令、县丞几位大人为二位道人送行。送行归来,那县丞迈进院门,在石桌前坐下刚倒了杯茶,面前凭空掉下一花花绿绿的鸟儿,砸得茶水四溅。县丞定睛一看,惊慌失措,大喊大叫,吓得动弹不得——托盘里躺着别人送他的日日逗弄的鹦鹉,爪子还在抽动,羽毛上全是血。夫人闻声而来,看了也是花容失色,二人回房歇息,却见枕头一头翘起,挪了一看,则是那一对儿鹦鹉里的另一只,活的,被捆了个结实。
动此手脚的人已是悠悠然出了县城。离了人群,朱华和万知施展轻功,要在下田的人傍晚回家前赶到小南沟。
“不知兄,你既然动了那鸟儿,怎么还留一只。”
“鹦鹉成对儿可不容易,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也活不久了。”
快收麦了,农人在地里除草捉虫更是勤快,直起身坐埂上歇的时候,扯的还是刘家的事。
朝代变换,这才两代,赋税徭役又搅得人不安宁,上头打仗要钱,到了乡里,富裕家儿也借机搜刮。好在这些年运气可以,老天给面,收成不错,日子还能有个结余,要不哪还有过头。什么办法呢,谁叫他们生了个种地的命。这刘生从小读书好,那原来做过官回乡养老的孝廉都欢喜他,谁都想他是个能飞上枝头的人,哪想到读书读得有些榆木,今年就要开秋闱,忍一时又如何呢,可惜大了。
给里正做佃农的人把主子家的牛远远拴在地头吃草,这时见那牛好端端地蹬起蹄子,发起狂来。拴的草绳被挣断,牛兴是认得家门竟一路蹿了回去。跟着牛跑的人们看得清楚,看得惊异,也看得幸灾乐祸,挤着瞧那牛横冲直撞把里正家院撞个稀烂,也没人上去拦,就等这疯牛啥时候自己跑累了。
朱华躲在树上,拍掉手上刚才抓石子留的土灰,那牛鼻上血糊糊的也不知是被万知打的还是撞出来的,看着真有点儿心疼,希望它被她崩了好几枚石子的屁股没事。
树下围看的村民相互都说是老天看不过眼,那么几头牛都在田里,怎么就他家的牛发了疯。朱华笑着悄悄退去,同万知会和,二人也不再回老君山,兴致高昂径直前往龙门。
“从前我还以为中原之地人们生活要更富足些呢。”朱华说,“我们那边属于屯边地,地有好有坏,每年税额固定,不论收成好坏。服役也更频繁,我长这么大,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减员、伤残之事,好歹这些年没再打什么大仗了。”
“天下的事,大抵都一个样。为什么说兖州境内多盗匪,你想想?”
朱华一时不语,“万兄可是因此习武?”
“差不多。官府管不了、不敢管的事,总得有人管吧。”万知挑挑有点受潮燃得不旺的柴火,“你呢,又为了什么?一介女子,那时候你们也不知道他是盗圣。”
朱华便抿着嘴笑了,长大了,就会惊异小儿的敏感。那时她总觉得李思空不会长留,事实果真如此。李思空离开后,村里男孩儿嘲她母女没人愿要,还有很多不知从哪家大人嘴里学来的难听话,她那时还不会骂人,也不管自己学艺不精,跟人打了几架,各自鼻青脸肿回家,倒从此消停,然后她就决定听娘亲话、认真习武了。
想来李思空走前做了预备,专门写了本轻功心法留下,在的时候还教了她三字经、千字文。娘亲又攒钱送她跟着乡里的男娃上学,鼓励她多读点诗书,回来还能教教自己,绣花也能绣两行字上去。旁人能说啥,小子打架又打不过这小女子,诗文也不见得有她记得多,娘俩把家里活计也都拾掇得井井有条,再阴阳怪气打谁的脸呢。
“至于行侠仗义,也只有出来了,遇到你们才敢想吧。一个人在路上,还是提心吊胆的。”
万知拍着胸脯说起笑话,“老袁的眼光,你放一百个心!”
“老袁。”朱华咯咯乐出了声,“他家境甚好,诗文音律皆通,该入仕的,怎也习武,还在这老君山一呆就是十年?”
“他啊,他小时候可是个病秧子。病好了,玄清道长也相中他了。嘿!这一瞧,咱仨小时候运气都借到后来用了,跟个好师父,又都好好地长到现在。”
朱华点点头,她发现跟万知在一块儿有忧愁实在是件难事,“也不知道仲夏现在在干啥?”
“嚯,这才几天。你千万别想他,他日子可舒坦着呢。怎么说着说着又下了,我刚还说咋一颗星星都不见。丛然你快把蓑衣披上,过不了夜了,现在赶路,说不定明早还能到。”
两匹马从梦中醒来,不情愿地甩甩头,驮着他二人,慢慢撒开了蹄子。
“不知兄,你说咱们这赌局要是赢了,仲夏那一份儿怎么办?”
“自然都归咱们了,他那筹码在我这儿呢……真有了那么多钱,你准备干什么?”
“回去盖间新房?或者在县里买间屋,县里比着村上热闹得多。剩下的,就在钱庄里存着。”
“真好,你还有娘亲可惦记,我那师父把剑给了我就撒手归西了。我一个人潇洒,千两的银子半辈子都够了。”
“要不你也买块儿地?以后总是要成家的。”
“再回兖州啊?那都没影儿。哎,我以后去仲夏那儿蹭吃蹭住,你可别轰我出来啊!”
等朱华反应过来,万知胯下的马已被抽了鞭子往前蹿大几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