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想来第一便是三哥自己。”
老三愣了一瞬,又哈哈笑起来,也不否认,“上一个是你兄弟。”
万知也笑了,“我若是因想得少躲过,他定是因为想得太多。”
“是也不是。”鹰牢牢抓着老三肩膀休息,丝毫不受他二人高声谈话影响,“他把那孩子带得很好,数千里路,不容易。”
这时再瞧那鹰,万知猛然记起袁成复曾提过运河之上有人救了他们一命。
酒确实是好酒,暗室里无法化解的浊气都于呼吸吐纳排出,积存的精华则通过血气流转转化为内力。
奔到乞颜整用了五天。湖水盈满澄蓝,水草层层堆叠,集结的马匹高大壮实,秋风里动物躁动的气息和兵戈的肃杀混合。
休整一日,追上开拔的骑兵,老三轻易见到将领,拿到现在甘州一带的情况。沅军攻下临泽不到四日,金军高台兵力水陆反扑,三日几乎将临泽夺回。甘州安远军援兵跟上,抓牢支流入河口。金赫也已从酒泉领兵奔赴高台。
“金赫多次御敌有功,好聘汉人为参谋,不过功劳还是分给亲信。他与宁令王不和,尽人皆知,没错,因为修士。修士死前得了万里长青,给了金赫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徒弟,虽然没拜师,该教的也都教了。那小子也生得颇像汉人,样貌清秀,聪明伶俐,是以修士喜欢他。”
“我瞧三哥也像汉人。”
“像哪儿人不重要,看心在哪儿。可惜金人大多不懂这个道理。”老三和万知已经熟络,以他的理念,既然万知先开口称兄道弟,往后你死我活,不影响此刻无边无际地交谈,“修士身边的人,她的母亲和莫先生,都是实实在在的汉人。其母心在中原,送她到中原学艺,也不希望她再回来。莫先生跟她来了金地,一待二十载,本就此终生,踏上故土,没有再回的道理。”
“金庆善只当自己是金人。”
“没错。王比她坦荡。”
万知笑笑,不置可否,“我希望他信守承诺。”出发前,他由金乌黎看着写了封信,丐帮的兄弟还活着,被放出来替他把信带回京城。
又五天,到了高台县。老三只负责把人带到,一杯粗茶别过,踪迹全无。
夜幕降临,万知蒙上面,提剑翻入帅府。想来难逃一死,内心也无丝毫杂念。
琶声霖霖,美人嗔笑,夜光杯影,猩红如血。
百炼之钢,弃若敝屣,红云之结,泥沙无异。
烛火陡然一晃,万知站在了大堂中央。他俯身将自己赠与老乔的刀拾起,以袖抹净刀尖的泥沙与血渍。
琵琶女铛地拍了琴弦,他刀身微微一斜,剑气已破开琴音,送到正中坐的金赫杯前。
酒杯乍裂,金赫左手白衣人抽剑将碎片系数震落,然后大袖一展,举剑向他刺去。
万知不由挑眉,此人所用正是万里长青,但剑法飘逸灵动,似女子所用。他提刀一撩,不退反进,左手抽剑,往酒桌一跃,上挑琴弦,下劈士兵簇拥不及退场的金赫后背。
琵琶女抱琴滑步,白衣人紧密相追。琴声再起,却是魔音入耳,二人配合天衣无缝。万知强提内力屏气,眼前使剑之人还是一分为三,如水鸟展翅劈波汇聚一处。他快速后退,一刀一剑堪堪架住剑势,剑尖还是没入肩头。
真气一破,琶音大震,他只有忍痛弃刀,沉剑右手,破门而出。门外弓弩齐发,他提声一喝,迎头而上,起剑一扫,红缨带起残影,弩箭齐齐断裂。
他本欲寻处隐秘地包扎疗伤,不料那两人一炷香内总会追其脚步而至。恰夜半开城门,一队骑兵浩浩荡荡开进,他顾不得多听,逆着人流抢出城去。
一路向北,万知逃了一路也打了一路,胯下战马一声哀嘶精疲力竭,留他自己最后衔剑一跃入了湖底。
血色迅速蔓延,他仍奋力游着,手再次摸到岸,却再也难以支撑。身子一侧被直射的太阳晒着,一侧淹在水里,此时脑子里才昏昏沉沉晃出些不值当。他可以死在高台,而非葬身于戈壁中的无名湖泊,或是被苍鹰啄了尸体……
再睁眼,他看到了佛像,烛光下的佛陀带着光晕,慈眉善目。他以为自己死了,视野里又出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容,竟然是郝泗水。
万知莫名笑出声来,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都会有种荒谬的感觉,何况他从来不信佛。由老者灌了水,他朝人道了谢,又向佛像行了礼。
“好孩子,你怎么落到这地步?你也去打仗了?打得如何了?都说沅军又打过来了,可我看金人兴师动众,形势可不妙啊。”
问了来龙去脉,原来是郝泗水接到回信说一切安好,又听说沅军久违过了黑河,便想试试寻个机遇回甘州。这湖离金塔寺不远,他有时画累了,就好到湖边和逝去的住持说说话。前日终于补好所有的壁画打算走了,又遇到重伤昏迷的万知。
“说来也奇,我怎么闻你身上有股酒味儿呢,水里泡着倒不显,柴火边烤着,忒是好闻。”
酒味儿,万知明白了。“郝师傅,我昏了几天。”
“得有三天了。”
好说歹说,郝泗水提起画箱走了。
阴风一阵,晚了。寺院里满地金黄的银杏叶,被颜料打上斑斑点点朱砂、靛青的色彩。
万知扶着门框站着,看到从树梢垂下的蛇。
“我道何人能伤我父又逃出生天,原来是万里青后人。听闻你险些伤了王和公主,我等是以严阵以待。现在看来,无怪万里青当年为修士手下败将。可惜你手里那把好剑。”
万知把剑放在手中细细观察,一如好兄弟昔时观赏万里长青。
一寸一寸抚过,他站直了身子,“本就是好剑。”
银杏叶被剑气深深嵌进土地。白衣人抽剑抵挡,慢了一步。毛笔被万知用剑尖挑起,虚虚转个圈,刹那穿透纹蛇七寸,又扎进琵琶的琴头。
五日交手,此二人路数已被万知摸透。红缨回鞘,他矮身避过剑风,伸腿一踹,再拾两支毛笔在手,欺身而上。狼毫扫眼,竹竿打穴,久违的剑重回他手。
“万里长青,你不配。”
金塔檐铃骤响,一剑扫过,血气封喉,酒气皆散。
万知背起郝泗水的尸体,晴天却下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