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袁成复倒酒的是个颀长昳丽的男子,穿戴像个儒生,又少些书卷气。此人知客人身份尊贵,举止小心矜持,偶尔和燕王对上视线,却又忍不住眉眼含笑。燕王敬酒,袁成复忌口,仍不能喝酒,他便自觉替人喝了。
酒闻着清淡,飘着桂花的香气,但几杯下来,这人看着清醒,眼神已有些飘忽。手一滑,酒液眼瞧倾洒在客人怀里,实际玉杯好好在袁成复手里接着,一滴未露。
袁成桂忽地笑了,招招手把呆愣跪着不敢动的人喊过来,然后不由分说揽其入怀,摸了他登然发红的脸,“陛下,莫吓着美人。”
“我自然不如三哥怜香惜玉,昔时箫曲名动京城,不知可有机会一听?”袁成复举了杯,浅呷一口酒,却是苦辣,又忍不住一阵咳。
袁成桂挥手撤了乐班,让乐师到庭院吹箫之前,还浅浅印个吻在他嘴角,眼里却不见几丝温情。
侍者都远远退去,袁成桂起身,与袁成复共坐一张案几之前,能看见院中枫树下的人影。
“伤得重?”袁成桂示意袁成复伸手,替他把了脉,“看来卢大侠没骗我。”
“三哥何意?”
“昨夜他来找我,请我放弃比武。”袁成桂又倒了酒,自己喝了,“说你中了毒,用不了内力。呵呵,他对你,也挺照顾。”
袁成复有些奇怪,奇怪的不止一处,“我当三哥不喜桂花。”
“种在院子里,味道太浓,做成酒,刚好。”许是和着落叶萧瑟,箫声有些幽怨,“那棵红枫,亡妻种的,我总陪她在树下弹琴。后来觉得听箫也不错……牡丹,你亲手种的,比什么都好,金银珠宝、几封轻飘飘的信,这王府,总是空的。回京做什么?宫城那么大,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仲夏,这位子你坐了,好,也不好。我说他是你二哥,他不会当你是弟弟。何况如今你要挣个名声。他跟刘夫人很像,认准的事不会再变,他也有那个本事。我为何学武,没有皇子愿受军旅的苦难,是他给我指的路,他好像早早预见我会厌烦身边的一切,给我找了最名正言顺的路。
“军旅之中,为自保,总要学些医术。我十八岁认识卢大侠,他兴许有三十,言谈颇傲,即便我帮他解决了他那门派不值一提的破事,他教我正骨、针术也是不情不愿。真快啊,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仲夏,你可想好了?出兵与否,即便我替你担了,终究是你的决定。”
“这是最好的选择。”酒喝不喝得,此时也不在意了,袁成复跟袁成桂碰杯,一饮而尽。
箫声停了,袁成桂没发话,奏箫之人在树下也不敢擅自离开。飘了雪花,柔黄灯光下人影形单影只,惹人怜爱。
“确实人间少有。”
袁成桂淡淡一笑,“可惜。”
“可惜什么?”
“我答应帮你,但有个条件。”袁成桂提了声音,“进来。”
乐师款款走进,持箫向二人行礼,询问可要再奏一曲。哪想高坐的王爷突然变脸,斥道:“跪下!”
“王爷!”乐师虽然跪着,仍抬头瞧着袁成桂,面上颇有不解与不忿。
“你就这么想回鄂州?带你进京,不是让你背着我和旁人联系。没有我免你的罪,这般色相,你死在哪个营里都不知道!”
乐师脸色煞白,紧紧抓着玉箫浑身颤抖,却不低头求情,“罪人有错在先,请王爷赐死!”
此言一出,袁成桂才是真动了怒,走到乐师身前,一把夺了玉箫狠狠掷出。
未闻玉碎之声,箫被看不见的银线缠住,落在卢琛手里。卢琛再一挥手,乐师身子陡然一阵痉挛,随即软绵绵瘫在袁成桂怀里。
袁成桂抬眼看着面无表情的卢琛,轻轻替乐师合上眼皮,嘴边的笑说不出滋味,“……好!痛快。”
袁成复知道他的三哥想要什么了。
校场,无风无雨,天高云淡。袁成桂本安排了江湖高手对战,如今换成自己掖好袍子持枪在台上等着。
台下将士站得不少,卢琛站在众人最前,以及时策应。
袁成复得以一睹宝剑真容,拿在手里比万里长青轻些,也短上一寸,倒和他自己的剑形制相似,剑身还刻着小篆体的鲁字。他纵身一跃上台,也不停歇,直接一剑刺去,要和长枪抢这先手。
短兵对枪,尽是劣势。无内力相助,想以剑扛长枪扫过几十斤的势,实在考验功底。
袁成复虽在第一招抢进袁成桂两步之内,很快就被赶至擂台边沿,叫人捏一把汗。
眼看枪尖刺来,他一脚踏空,眼看摔下,剑尖向地面一刺,腰与剑身都弯出惊人弧度,一个鹞子翻身跃起,踏了枪头,借力翻至袁成桂身后。
打着打着还是调用了内力,久无人酣畅切磋,袁成桂也被激起兴致。众人窃窃私语,看枪势强盛,陛下恐不敌,只卢琛看得真切,知燕王内力稀薄,只需三式,即定输赢。
只见袁成复铛铛两剑震开枪身,侧步一滑,衣袂翩跹,剑已扫向袁成桂腋下。而后及时收了剑势,将剑回手一掷,正入台下剑鞘,冲得拿剑鞘的武官不由一退。
校场一时寂静。袁成桂收了枪,颔首示意武官上台。他双手捧剑,走到袁成复身前,单膝跪地,“臣,呈此剑予陛下,千秋万代,河山永固!”
袁成复双手接剑,将王兄扶起,转身举剑,向天而喝:“大风!”
台下观武将士亦振臂而呼:“大风!大风!大风!”
雁序成行,头雁啼鸣,浩浩荡荡。
下了场冷雨,枫叶落了满地,剩枝干光秃。袁成桂把药端到床边,好笑地看袁成复捏着鼻子灌下,又差点呕出来。
“何必,我既决意赠剑,输了也会给你。你这样,我再开口要人倒显得不识好歹。”
袁成复摇摇头,手帕捂了嘴又清清嗓子,“你跟他说清楚,他会留的。这也正是我要问的,三哥,内卫从来都有自己的选择……”
袁成桂挑了挑嘴角,等人继续说。“卢大侠已是四十有一,为门人、为我袁氏奔波十多年,仍未有家室……”却在这时将人打断,“范阳卢氏早已落没,学这一手暗器,而非考取功名,他比族人活得明白。”见袁成复无话可说,他淡淡笑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仲夏,你还年轻。老四有了女儿,好事……你当我为何不再要孩子?战场凶险,情情爱爱,真真假假,后半辈子,妄求个真心。”
又耽搁几日,袁成复启程回京。
“这就回去?”袁成桂骑马将人送到城门。
“丞相还等着。”
“一样是等。”
袁成复裹了件大氅,说话已经有了白气,笑着,“再待下去,下了雪上冻,更走不了。”
“此一去,不知何时再见。”袁成桂也笑了,眼神从卢琛身上拉回,“保重,莫走大哥老路。”
“明年牡丹花开,自有人陪着。”袁成复扬扬手,“走了。”
卢琛这时才扭头看了袁成桂,抱拳行礼,策马随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