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寒冬,仔细丈量,走到金塔县域,用了一年。
期间寻浅滩过河,与金人偶有遭遇,皆全身而退,偶有少马。金人警觉,多派游骑活动,亦增派奸细跟着商队混入甘州。
雨季提前来临,人马皆疲。一人热汗休作,一人长期腹泻,许是闷热,朱华左腿绑带之处也生了掌心大小的痈疮。
帐中生火,烘晾衣物,众人商议是否返回怀安休整。周校尉裹着棉衣看伙夫又熬出一碗黑漆漆汤药,打趣伙夫医术不如马倌。周娘在烤刀片,一边指挥人看看白巾干了没有,一边骂丈夫贪凉,下河洗了澡不及时穿上衣物,被蚊虫咬成这样还好意思说别人。刚找地方挖坑拉完的人进了帐子一脸颓相,接着话茬说道,那马倌治马拉肚子的草也不管用啊。
朱华挽起裤腿,露出已长熟破脓的疮来,等着一会儿将其划开挤脓。周娘颇有经验,此病行军常有,久而久之也都学会了应急。她拿了破碗接着,叫许应在一边看着朱华别上手,又叫旁人随时候着。
“疼就叫啊,没事儿,脓破了就好办。”说着周娘便快手在包上划了条口子,顿时脓血汩汩流出。周娘拿着白巾边挤边按,疼得朱华直想往后缩,许应在她背后抵着,赶紧抓了人的胳膊安慰,“很快,没事儿,没事儿啊,忍忍,忍忍我们就能回去了。”脓液还有很多,周娘又将口子划大了些,一挤,朱华嗷的一声,咬牙哼着真是哭笑不得。
忙活了半天,兴有半炷香,白巾撕了几条都染脏了。涂上疮药缠好,朱华扶着许应站起来,腿一时都是麻的。周娘洗了手直夸她,说有的大男人几个人都按不住,挤个脓直想蹦多高。
周娘又问:“丛然,回不回?要说过几天脓排净了,这包慢慢就自己长好了,你又有内力护体,好得更快些。但这天气,伤口也可能会发,到时候一块烂肉都得剜下来,那可不好长了。”
伙夫把朱华的药端来,见许应殷勤地接了手边试试凉热,不由送一声笑骂。伙夫说:“闺女,你功夫好,一路上我们多得你庇护。眼下这般情况,水又涨,河过不了不说,能不遇上发水,咱们安安稳稳回去都不一定。该歇歇了。”
多人附和,朱华皱着眉闷头把药干了,笑笑,“承蒙诸位支持,那就回吧,不急于这一时,大家安全最重要。”
天色渐暗,那比朱华年纪还小的士兵掏出把短笛,滴滴溜溜吹着。有人和歌,有人笑骂唱得比哭还难听,有人又笑,一路了翻来覆去还是这两首。
相互扶持,众人已情同手足。早先因朱华曾为内卫,旁人皆跟着马倌称她为大人。熟识后,朱华如实告知自己已非内卫,也无官职,仅凭胡县令信任,决意成此承诺。
众人并不在意,更添敬佩,小小女子,堪当大任。称呼渐渐亲昵,称其表字、女侠、姑娘、姐姐,皆有之。倒是许应还是坚持称其为大人,别人问到,他就说朱姑娘既然已做过内卫,如今这般功业,朝堂不封个一官半职说不过去。周娘笑他张嘴升官发财,忒俗,江湖人行侠仗义,见哪个在乎。
见朱华行动不便,许应凑到身旁帮衬,“大人,给茶。”朱华笑着道谢,听众人欢笑,问他,“你怎么不去唱?你不是还会吹哨子?”许应挠挠耳朵,“大人想听我就去唱。”朱华低了头,看看映到水里的火光,还有自己的一侧眉眼,眉尾留了道细微的疤,她笑得有些无奈,“我从来做不得上级,今时不过借了县令的光,做的事也颇多私心,为何非要喊这么别扭?”
周娘在边上笑,接了一句,“他可不好意思。”另有人搭腔,“就是,知道朱姑娘有心上人,他哪敢喊别的。”
路上难免无聊,各家的事早都聊了个遍,何况朱华是个独身的姑娘。吹笛的小子也不吹了,又跑来问朱华在洛阳、京城、扬州可见过好乐师。
他是战后从凉州募来的新兵,凉州就是他知道最繁华的地方了。本听说酒泉有仙乐兴致勃勃要去游览,如今也去不得了。可惜朱华虽会唱几句民歌,对乐器是一窍不通,是以从未注意过这些,端着下巴想了半天宫里的事,也没印象袁成复召过乐班。
周娘见她陷入思索,一时揶揄,“瞧瞧,小风,问什么不好,又让咱们丛然想京城的小公子。”登时把人闹了个红脸,连忙摆手以示清白。
小风不甘心追问:“姐姐在宫里也没见过?都说皇帝可会享受了,谁做梦了,都说自己想当皇帝。”朱华一拍手,想起楚王曾召过乐班,也想起他身边那位乐师,“见过一个吹箫的,都说他吹得好,三王爷走哪儿都带着,长得也很好看。”
“王爷身边的,自然好看。你那小公子呢,比着哪个俊些。”周娘笑问。搁往日朱华得发愁怎么作答,现在也学会耍点滑头,“都没我义兄俊。”
马倌来了兴致,他早听说那时城门口千钧一发却横空杀出一年轻剑客,“女侠义兄那般武艺,又是内卫统领,怎地寻个白面书生?义兄可乐意?”
这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是不是做了官?”伙夫说:“做了官又如何,要是我,我就不乐意,隔那么远,他在京城享福,姑娘在边境拼命,受了伤也没人照顾。”许应打起圆场,“怎么没人,有咱们嘛。再说离了家服长役的,不都是这样,有幸回去都是积了八辈子德。”伙夫倒真把朱华当自己闺女,“那他俩不是还没成么!他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要他做甚?”
“就是,京城还是太远了。”“这男人呐,有钱的花心,有权的黑心,我觉得朱姑娘还是找个实在人。”“你不是男人?你大闺女手都没摸过,在这儿头头是道。”
“还别说,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胡县令除外,冯将军也不错。”“就是,不是胡县令,咱怀安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还好好的?”“这次也忒凶险了些,朝廷也不知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看这新皇帝,不咋样。”
小风接道:“你还说呢,我本来不必从军,侯爷在时,多交粮食可免兵役,换了冯将军,三丁抽一,给我抽来了。”伙夫有些奇怪,本来就是三丁抽一,战时缺人,离得近的,男丁全拉走都常见。仔细一问,小风家包的是侯府的地,实际从中得了不少便利。马倌撇撇嘴,“还侯爷呢,家都抄没了,明明那么多粮食,屯着长霉也不舍得拉来。”小风红了脸,嘟囔道:“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许应一直观察着朱华,瞧她低了眉好似神游,做个手势。众人也发现说得有些过头,各自闭了嘴,准备休息,好明天赶路。
“大人?莫往心里去。”许应把人推推。朱华一愣怔,这才发现大家都散了,忙笑笑,“没事儿,都过得苦,我也怨的。”
“他……一定很优秀吧?”从前许应根本不敢问,今日不知怎么提起勇气。她点点头。
“对你好吗?”继续点头。
“他会来找你吗?”摇头。
“你呢,将来……事情做完了,你会去找他吗?”
她拽着地上湿漉漉的草,声音低低的,“太远了,先做完再说吧。”
许应也低着头说:“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我教你射箭,你最开始不总也找不到窍门吗,如今又是神箭手了。”
那哪儿能一样呢,她蓦地笑了,“放心吧,我知道。”
有小半月,一队人马平安返回。环境安定以后,病都渐渐好转。朱华腿上那块怕有病根还是剜了。许真气外泄,到了女子那几日,先前虽有小腹冷痛症状,但都好捱,养病之时,直把人疼得手脚冰凉、浑身冷汗,甚至晕厥。
周娘知是妇科病,这儿的郎中治着实在一般,她们自己通常就是硬捱着过。想着姑娘这么年轻真叫人难心,找县令夫人一合计,还是跟胡雎讲了,看去凉州还是哪里找个更好的郎中。胡雎一听想起封信,半年前安雨生寄来的,听说老乔和李思空已逝,特来信询问小女的情况。
思虑未竟事业,朱华本想写封回信报个平安,自己在怀安养些时日便好。胡雎劝她莫急,身体重要,让她莫忘了正行师父的嘱咐。“乔大侠的忌日将近,何不借此前往扬州,将他眷侣合葬?他们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你快乐安康。”看朱华被说动了心,放下心,拍拍好闺女的手,末了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否则往后叫圣上知晓,老夫可是晚节不保。”
朱华果然笑了,“胡老放心,我肯定好好的。”
初秋,朱华戴上斗笠挡住仍是炎热的阳光,又独自一人翻身上马。好友们为其送行,许应挺想随其一路同行照应,被众人劝下。看到大家如此关心,也都期盼她的归来,她不禁湿了眼眶,掏出那串佛珠,向众人郑重回礼,又扑哧笑出声,拍了马,一挥手,发丝飞扬,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