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轮的轻便马车轻轻碾过伦敦街头的石板,车轮在转过最后一个弯,发出点“吱嘎吱嘎”的木头的声音之后停了下来。舅父应该是一直从临街的窗子朝外面张望,盼着他们来。车子刚刚停稳当,加德纳先生已经快步从门廊前台阶上走了下,忙不迭的和略微弯身触着帽檐的贝内特先生打招呼。加德纳先生打开车门,扶着小侄女们从高高的马车上下来,和她们亲切拥抱了下,然后指挥仆人将行李一一搬到房间里去。 “真高兴见到你们。伊丽莎白都长这么高了。” 加德纳先生一边讲着久别之后欣喜之情,一边将贝内特先生和两位侄女往房子里领进去。他显然还能克制得住,不马上去和客人唠叨自己的小女孩有多可爱。 “你们的舅母,现在还不方便走出房间。她在起居室里面等你们,当然也可能临时去儿童房了一下。” 加德纳舅母果然去了爱丽西亚的房间看看女儿有没有睡醒。等到她回到原本等待的起居室,发现客人都在壁炉旁边坐好了,行李都搬进了房间,吃了好大一惊。 “没想到你们的行程一点都没耽误,”加德纳夫人穿戴得体,看上去精神也不错,满脸笑容,“本来昨天下了雨,还以为马车会在路上遇到点麻烦。所以还有点担心你们能不能赶上晚饭。” 客人们连忙对女主人的体贴周到道了谢。贝内特先生还专门因为妻子的事情又正式的向加德纳夫人表示了歉意。 “……圣诞节后面,她的伤风一直没有好……琼斯大夫说最好不要吹风……实在是很抱歉……过几个月等她好些了……” 等到大人们把常规的客套话都说完,把未能见面的家人都问候完,又简单的讲了下最近各自发生的事,然后加德纳夫人开始向女仆吩咐晚餐的事情。伊丽莎白连忙寻了个空隙插了句话:“我和玛丽可以先去看看爱丽西亚吗?” “当然,”加德纳夫人笑吟吟的让汉娜领着两位小姐去二楼的儿童房,“不过她现在应该还在睡觉。” “那就没办法看到她的那双蓝色眼睛了。我真想知道那个蓝色是像车矢菊那样还是更像淡一些的普鲁士蓝。”玛丽惋惜了一番,有些丧气的嘟囔,“小孩子都这么懒吗?我还想弹琴,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记得我。” 这下连加德纳先生也笑了出来:“她在晚饭后面的时间准会醒过来一阵子,如果那时候你给她弹弹琴,那就太好了。” 两个人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进入房间。小小的婴儿床上方垂下细葛布的帐子,透气又能遮蔽光线。 “你说我们把帐子撩起来一点点,”玛丽比了个很少很少的手势,“会把她弄醒吗?” “……我们最好动作轻一点。”伊丽莎白想了想对玛丽点点头。 “不准掀不准掀!”苏大声反对,可惜没人理她。玛丽前两天刚刚和苏学会了,如何一个人在脑子里思考,于是她偷偷想着:要是丽萃不同意掀开帐子,说不定苏就要怂恿她这么做了。苏在讨厌丽萃这件事上做的很醒目,大部分层次也很低,充其量只是唱唱反调。 光线顺着掀开的缝隙照到爱丽西亚的小圆脸上。淡金色的稀疏的头发,有点肿的眼皮,鼓起来好大的脸颊,下巴快要被吐泡泡而撅起的嘴唇遮住。 “好可爱。”伊丽莎白强忍着碰触婴儿脸颊的的冲动,拉着玛丽轻轻的说。 可是玛丽正在应付另一个不怎么讲理的家伙。 “……长得很挫嘛。”苏勉强这么评价。 “我觉得比卢卡斯家最小的那个男孩长得好看。你看是她的头发颜色,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会是个金发美人。” “如果她的头发一直这么少的话,我觉得她在变成美人前会先变成秃子。” “嘴唇颜色多么漂亮。” “那是因为一直在吐口水的缘故。” “看她睡觉的样子多文雅。” “是棉被塞得太紧了吧。” “……” 玛丽想了想:“长得哪儿都好,就是肤色不够白皙。” “不会,”苏不假思索的接话道,“小麦色肌肤才是王道。” 现在玛丽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想。苏真的纯粹只是在唱反调而已,搞不好她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她并没有不喜欢小爱丽西亚。 “过会儿她醒来以后,我弹那首曲子好吗?”玛丽用手将被子捂得更妥当一些,“带我去月球。” “干嘛挑那首?” “因为你喜欢啊。”玛丽不自觉的微笑了下,“而且我觉得歌词也不错。” “如果你不打算自弹自唱的话,那就这么定了吧。” 晚餐在大约半小时后准备好了。众人按照各自的位置坐下,席间,加德纳夫人多次关照玛丽,看她是不是够得着每一道菜,菜合不合口味,要不要换一个果汁。 玛丽觉得自己被巨大的盛情殷勤的招待着,几乎都要让人嫉妒了。她特别小心的看了看父亲和丽萃。贝内特先生对于加德纳夫妇特别瞧得上自己的第三个女儿早有所知,当下看到妻弟的态度果然如他信里表达的那样,只觉得高兴。于是每次玛丽小心翼翼的看向他的时候,都带着鼓励和肯定的态度对玛丽微笑一下。而伊丽莎白看到玛丽用似乎带着畏缩和歉意的眼神总是望向自己的时候,不免有些奇怪。她坦然的回视,心里却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 “玛丽这是怎么了?”伊丽莎白一边切着肉一边暗自得想,“她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她那是害怕还是想要隐瞒什么?绝对不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于是她就格外的关注这个平日里总是很沉默的妹妹,仔细的听她和别人说话。看着看着就觉得果然有所不同。 在伊丽莎白的印象之中,玛丽的沉默寡言是因为羞怯和不善言辞。有时候也是因为过于推崇理想中的人性,而对现实中稍稍低档一些的人由衷的瞧不太起。玛丽若是愿意长篇大论的和你谈谈,通常会像是分享个人想法。她会觉得你这个人总算还是有的救,然后滔滔不绝的把那套从哲学书上搬来的,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的道理说给你听。如果你不幸没能听从玛丽的意见,她会表现出很失落。但是若是本来她就觉得没必要搭救的人,那么哪怕你把玛丽的话当做耳边的清风,玛丽也只是觉得你原本就这么样子。她也不会受到伤害。 原本的玛丽在别人的评论中就不太像普通的小孩子,总是故作老沉持重。但现在就伊丽莎白看来,玛丽的表现更不像同龄人了。 比起以前总是爱掉书袋子,现在玛丽学会了先让别人说话。她会微微把身体前倾,手里的动作会停下来,让人觉得此刻她正全神贯注的倾听。然后在别人停下来的时候,给予回应,让人更自然的把想说的话说完。 然后玛丽开口。不像往常一样要么不说,要么大说特说。她常常要停下来琢磨句子,把意见看法简短的三言两语的说明白,而且最后往往还要总结一番。 只是这样的差别而已,但是在伊丽莎白看来,这个妹妹却比从前更懂得思考和表达。 但这也不能解释玛丽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 “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了吗?”伊丽莎白又换了角度思考,“我平素里实在不能算是好姐姐吧。”她有了这样的念头,就觉得自己丝毫比不上大姐简,平日里只知道敬重姐姐,而对妹妹们毫无关照。伊丽莎白发现自己也有和玛丽较为类似的毛病。那就是:即便是亲人,也必须拿着可敬可爱的品性,才能赢得她的青睐。虽然伊丽莎白自认为对待母亲恭敬有礼,但是转眼又发现自己对母亲的教诲全然不理。 伊丽莎白自顾自一味的思考,她的失神自然惹人注意。等到晚餐收走,换上茶水和点心,小爱丽西亚也醒了过来,大家都拿着各种点心逗着她朝他们伸伸手指。加德纳夫人一边向伊丽莎白推荐某一款新做法的饼干,一边不动声色的提出了疑问。 “丽萃,来尝尝这个。我在里面放了在巧克力里浸泡过的红茶茶叶。所以会有很特别的口感。” 伊丽莎白漫不经心的尝了一口,回答说果然是这样。 “怎么了?今天晚上你好像精神不济啊。”加德纳夫人用一种打趣的口吻说道,“是难走的泥路颠簸光了你的力气,还是因为思念家中的母亲的身体状况而不安呢?” 伊丽莎白马上较为活泼的回答道:“我想是因为我光顾着沉醉于美食而无法自拔。” 伊丽莎白发现在舅母和她说话的时候,玛丽依然谨慎的注意着她。想看看她是不是像舅妈说的那样不在状态。后来,玛丽似乎确认了这一点,流露出一种犹豫又担忧的神色来。 “我想我可能真是有点累了。就让玛丽给我们大家弹点曲子吧。我想玛丽的表演一定能够消除我的疲劳。” 玛丽稍稍推辞了下,就坐到了钢琴前边。加德纳夫人连忙抱着爱丽西亚坐到离她不远的单人椅上面。爱丽西亚的蓝眼睛一直好奇的望望今天新多出几个人。 等到玛丽试着敲下几个音符。爱丽西亚马上把身子朝感情的方向扭过去。 “你看,她果然还记得音乐。”加德纳先生不无得意的向众人介绍,自己的女儿是如何的表现出对待音乐的特殊喜好,最后又把玛丽夸了夸,“这都是玛丽的功劳。” 玛丽稍微表达了下感谢之意,然后便说要为大家演奏一首新学会的曲子。 “特别是要献给爱丽西亚。”玛丽慎重其事的活动了下手指,“希望她能和我一样,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就梦到了美丽的星空,在星星之间游荡。”随着音乐响起,众人都沉醉在这新奇温柔而又辽阔的音律之中,唯有玛丽一人不仅能够领略曲子的美妙。还额外的独自享受了苏单单只为她一人而唱的歌。